来源: 农民日报客户端 2025-06-24 23:11:06
夏津黄河故道景物志
(组诗·十三首)
王德兴
桑 椹
小小椹果,似一枚钉子
一旦锲入童年的记忆
便再也难以拔出
久而久之,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即使非要剔除,定会血流不止
自然中的香甜,总是短暂
只有到了每年的五月,家乡的蜂蝶
才会把迷路忘归的游子摆渡回来
久别重逢,桑树上的成熟急不可待
劈头盖脸扑进每个人的身心
刻上紫红色的吻痕,那是故里
一种高规格的血缘认同
尽管缠绵,但终要分离
椹果们痛哭了一整夜,细心的亲朋
把难得的滴滴深情收集起来
从此,我要在这瓶透明的芳醇陪伴下
闯荡天漄,陶醉一生……
古桑树群,一条站着的河流
究竟何等魔力,使一路狂奔的黄河
性情大变,最初的跌宕起伏
自遇到平原的坦荡与广阔
即由线性的流泻脱胎成立体的繁茂
有诗为证,黄河之水天上来
但当你真正走进这片古桑树群
你会发现——这分明是一条站着的河流
蜿蜒的堤坝,被压缩、钙化、提纯
向上茁壮为虬劲的枝干
向下发达为稠密的根系
片片硕大的桑叶,则是朵朵浪花
被阳光辗平后挂在高处,像片状的水滴
人畅游在其中,就是快活的鱼虾了
在尽享天然氧吧深度惬意的同时
还可蜜食到随手可及的多彩椹果
河流的源头,始自元明清
但究其内涵当属桑麻的支流
要说真正纳入黄金水道的范畴
则是在升挂起生态文明的船帆之后
每当初夏,桑叶们泛起涛的时候
恰是四面八方赶来冲浪、蜜居的高峰
作为一汪潋滟千年的直立型河流
保持应有的骨感和自下而上的流向
是其风姿独具的全部奥妙所在……
棉花,立体的月色
张开绿色的手掌,收集
所有的明媚与光亮
赶在霜雪到来之前
次第绽放出极富喜感的皎洁
这大片的白,起初只是羞答答地
孕伏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
只有等到芦花白头、玉米成熟的时候
她们才肯把采撷一个春夏的月色
以立体温柔的方式——呈现天地间
母亲当年就是在这样的轮回里
把一枚枚棉桃莳弄成花
然后再把花纺成线,把线织成布
直到自己也变作一朵硕大的棉花
今夜,月挂中天
田间的银朵都在仰望
不见嫦娥,但见缕缕慈祥从天而降……
又见蜜意沿黄河故道汹涌而下……
匆忙赶路的黄河,大汗淋漓
那年适逢雨季,脚下湿滑
一个趔趄竞使之闯入鲁西北平原
这里毕竟宽敞静秀,所以一鼓作气
在此休养生息了六百多个春秋
当浩荡的召唤自远方传来
远征的雄心再次惊涛拍岸
其急促的脚步搅动弥天沙尘
为使母亲河的遗孤——沙丘存活下来
先民们不得不使出看家的本领
——以果树作篱笆,固守心中的不舍
从岁月深处走来的古桑树群
是其中绝对的主力
桑树们前赴后继,死死按住
沙土们欲集体出走的念头
目光坚毅,脚下生根
一站就是几百甚至逾千年
那天,我见到这些饱经风霜的古桑时
正值仲夏,炎热加之长期的过度用力
枝头的串串椹果个个憋得满脸红紫
只需一把轻抹,便可彩雨如瀑
此种情形与园外起伏的金色麦浪
遥相呼应,已构成立体的富庶
蜜居于此的乡亲们面带祥和
绿荫下对弈正酣
对时下的农事和长远的幸福
早已成竹在胸,其惬意程度
亦如棋盘上的行走,轻车熟路而又怡然自得
貌似粗糙,但心思饱满
不走花的路线——那太短暂
不按桃李的风格行事——那太炫耀与张扬
就连出场的时机也拿捏好了
放到遍地芳菲谢尽之后
赶在浓郁的麦香泻放之前
披上红盖头,满含柔情蜜意
自高处低嫁至千家万户
当我把动情的诗句
从成群结队的古桑树下摘下
澎湃的思绪便与一方水土的厚重无逢对接
憧憬伴随赞美,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
拾棉花
棉花,作为乡间一种传统的柔软
经母亲的手,在秋天
集结成硕大的温暖
每当此时,母亲早出晚归
从田垅把它们接回家
或许过于溺爱,整个冬季
母亲都陶醉在对这些洁白的塑造上
弹花,搓布秸,纺线,织布
只到这些淳朴的收成,陆续变作
贴身的衣被,母亲才有了睡意
推门远望,已是瑞雪纷纷
移至镜前,竟发现自己的眉发
亦变成一根根银丝……
与庄禾对视
以游子的身份,再次
回到棉田、玉米地中间
无论以何种方式表达亲近
也抵不过不动声色的庄禾们
她们赤脚的根系,全力抓紧泥土
枝叶悉数向阳张开
腰间因果实而鼓涨
尽管头发全白了
但身板始终保持正直
不像我,因久于漂泊
已在佝偻中渐显疲态
每次返回故里虽然刻意穿着
但在淳朴的植物面前
还是露出无心久留的破绽
隔着讲究的皮鞋,无论如何
是生不了根、开不了花的……
秋收逢雨
秋雨穿成串、排起队
赶赴一场蓄谋已久的凉
地下的红薯抱紧子孙
——准备出世,她要给
季节和土地一个圆满的交待
难得有空静下来的大哥
此时,正望着天喃喃自语
“来得正是时候,种麦子不用浇地了”
同他一起静坐的,还有
刚从田间收回来的棉花和玉米
他们以家庭成员的身份
一个端坐在炕上
一个蹲守在厅堂的中央
——因为诚实
有幸与主人平起平坐,讨论生活
平原的世相,如此明了
在大云寺,我又看到了那丛
似曾相识的绿色植物
香炉周围的热和不时弥漫的梵音
令她们心性茂盛而面色始终祥和
不似门前那株老榆,每逢春华
必向世人炫富
尽管成串的榆钱在饥馑年代
曾救过许多人的命
但如今,还有谁会念念不忘?
平原上没有天坛地坛,只有
依河傍路的院落,及大片的庄稼
能主宰这一切的,是不动声色的季候
先人们就憩息在时序中央
桃红梨白相继走过
麦地,躺在抽水机提供的享乐里
看待孕的棉田与调皮的蜂蝶,交头接耳
青草与野花不知听到些什么
笑得前仰后合
紫燕暂时还顾不上这些
她们飞来飞去,选址筑巢
规避身后的风雨,才是当务之急
大云寺
无山可依,只得紧紧拽住
黄河远去的背影
与古桑树相拥而立
原本大唐的创意,明清的舞台
执念一经抱定,便声泪俱下
六根入土,瑞相纷呈
当我再次来到这里,已是己亥年初春
历史的风云,此刻静默成一柱香
我的心绪,走出喧嚣
却走不出烟雾缭绕的桑梓记忆
戏班
尘世里的村庄,确已很老
双鬓飞雪,窗前还挂着蛛网
但已无力清扫
有人对着村志中的戏班字样
随便哼唱了几句
屋外的风,瞬间顿悟
记忆之门悉数打开
躺在二胡和唢呐中休眠的唱腔
一个鲤鱼打挺,掠过树梢
飘向四面八方
当年雀跃舞台的人
或已远走他乡,或已遁入泥土
惟有村东的哑巴老人,还不时借助手势
奋力拽起记忆中的那丛鲜活
族谱
字里行间,有来路
有辈份的井然有序
也有血脉的源远流长
父亲勤勉,除留下有形的房产
还耗尽毕生心血雕琢口碑
这一点,族谱里已有确认
尘土里收藏了先辈的喜怒哀乐
族谱里盈溢着他们的艰辛与荣光
所谓乡俗,一半是基于泥土的叩拜
另一半则是虔对族谱的供奉
每一次焚烧祭典,都是与血缘星辰的深情对话
每一次翻阅对视,都是对先辈音容的精心拂试
发黄的书页,总伴有心雨滂沱
浸泡久了,一个个汉字
像粒粒种子,蔚然成景
土窑
欲成大器,必先淬火
那些散落在旧闻里的陶器抑或青砖
都有类似经历
身形一再佝偻,但其胸腔内
依旧鼓荡着曾经的热忱
白狐深受其益,已把这里当作栖居的家
想当年,一簇烈焰
曾七七四十九天熊熊不息
那些脆弱的泥质器皿,包括庙前
那口大肚能容的缸
相继在土窑完成灌顶
从此,其成色与刚性趋向凛然
一再被削弱,终不肯与蚀骨的坟茔为伍
毕竞外貌的相似性,无法替代
民俗骨骼娩自土窑的史实
石碾
生活苦涩时,被请出山门
任凭风吹雨打,有推必动
有动必碎,有碎必结团
但自从渐入康盛,再鲜有问津
器重其沉,嫌弃于笨
想当年,全村盼待之切
使用之繁,盛况空前
石头的心肠,硬啊
被置于磨盘上的谷物,嘴巴再严
也会在重压下口吐心底本相
碾过晨昏,碾过风雨
但碾不过机械的后来居上
也碾不过世人的喜新厌旧
所以,当更多的机械呼啸着在各处攻城略地
缄默成性的石碾只能皈依旮旯
乔扮为一名资深的看客
但其渴望碾压式破碎的冲动
一刻未停,有时在阴雨天
会听到它内心的电闪雷鸣
作者:王德兴
作者简介:军旅作家、诗人,祖籍山东夏津,现居北京,曾出版《嫩黄色的旗语》、《以各种方式走向你》等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