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光明网 2025-08-08 14:06:01
作者:翟羽佳(中州古籍出版社)
提到“长城”,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呢?是对教科书上横亘在祖国大地上巨龙的憧憬,是儿时心怀“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执念第一次登上长城石阶的雀跃,还是萦绕心头的那些苍凉悲壮的边塞诗行?我想,有关长城的文字,应该是宏大的叙事。
在拿到《何以长城》样书的那个下午,阳光斜斜地映照着扉页烫金的书名,指尖触到 “长城”二字时,忽然想起第一次与董耀会先生微信交流书稿的场景。那时我初接稿件,尚未仔细研读,因书稿是作者多年前完成,我不过循例请示作者是否要对书稿进行修订。那时的我,对长城的理解仍停留在刻板印象阶段——一道用于抵御外敌的军事屏障,一个象征着战争与对抗的文化符号。在得到先生需要修订书稿的肯定答复后,聊天软件里传来先生语重心长地嘱咐:“小翟,审稿前先记住一点:长城作为防御工程,从不是为打仗而修,是为了不打仗。想透这点,才能真正读懂它。”
这句嘱咐,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认知的深潭。在此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跟着董先生的笔,在砖石与典籍间穿行,终于读懂:那些巍峨的城墙不是战争的宣言,而是和平的守望。
初识长城:用建筑的语言划定和平的边界
这部书稿能最终落户中州古籍出版社,绕不开一个人——时任中州古籍出版社总编辑的郑雄先生(现任河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郑总编讲起董耀会先生,眼里总带着敬佩:“一个人用脚丈量完万里长城,光这份执着,就值得我们好好记录。”为了促成出版,他特意推掉其他事务,揣着出版社近十年的出版成果汇编,进京拜访董先生。董先生一方面为郑总编的诚意所打动,另一方面也出于对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实力的信任,最终将这部书稿托付给了我们。
最初,我只知道,有一部名为《长城史稿》的重量级稿子将要在我们社出版。重量级便体现在:长城学专家执笔,以宏大厚重的题材为骨,铺展体量恢宏的篇幅。当我从郑总编手中接过任务时,专业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我却犯了难,我以前从未涉足过长城学的领域。想起郑总编的殷殷嘱托“作者是真把一辈子交给长城了,你得对得起这份信任”,我决定先补充一些长城学的知识,于是抱着《明长城考实》《中国长城志》啃了半个月。那半个月里,脑子里塞满了“夯土墙”“烽火台”“九边重镇”这些术语,却始终觉得长城像个面目模糊的巨人——雄伟,却冰冷;壮阔,却遥远。
后来我才知道,我啃过的这些书,正是作者董耀会先生倾注心血的成果。这位从二十多岁就与长城绑定的“长城之子”,早已用脚步丈量过长城的每一寸肌理。1984年,他带着两个同伴踏上徒步长城的旅程,从山海关到嘉峪关,历时508天,在长城上首次留下人类的完整足迹。徒步考察路上的辛酸苦辣都没能让他放下手中的记录本,这本磨破边角的记录本便是《明长城考实》的雏形。历时十年,他主持编纂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大型长城志体著作——《中国长城志》,填补了中国长城长久以来有实体无志书的空白,改变了长城研究分散零碎的情况。
选题论证会上,领导和同事们对《长城史稿》这个书名议论纷纷,大家普遍认为书名不够响亮。为了给这部书稿起一个更响亮的名字,编辑团队颇费了心思,《万里长城:见证中华文明》《慨当以慷:长城简史》……都不尽如人意,直到《何以长城》这个名字被提出,大家眼前一亮,都觉得既简洁又恰切。董老师也同意用这个名字。后来,《何以长城》一举入选中宣部2024年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选题,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头。
按照约定的日期,董先生将修订后的手稿寄给我们。翻开厚厚的稿件,引言中赫然写着:“长城是构建农耕与游牧之间的秩序及保障统一的基础。因为长城的存在,农耕与游牧民族及政权之间才有了在长城内外和平交往、减少冲突的可能。这也是长城文化的核心价值。”
我愣住了。从小到大,课本里的长城永远和 “抵御”“征战”“防御”捆绑在一起。《史记》里“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的记载,电视剧里卫青、霍去病出塞的壮阔画面,似乎都在印证长城是战争的产物。董先生的观点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生锈的锁孔——如果长城只为打仗,为什么长城沿线会有那么多互市遗址?为什么明代隆庆和议后,张家口的长城关隘反而成了繁华的贸易市场?
带着这些疑问,我继续看下去。第一章“概述”里有句话被红笔圈了出来:“长城虽然是用一条有形的防御线将中原与草原社会分割开来,但千百座连通长城内外的关隘,又将农耕和游牧地区紧密地联系起来,构建了农牧交错地带农
耕与游牧之间的秩序。”这句话打破了我对长城的刻板印象。那天晚上,我在工作记录本上写下一段话:“也许长城不是为了制造隔离,而是为了守护安宁。我想搞明白,这道长长的墙到底挡住了什么,又连接了什么。”
编辑之路:在史料里打捞和平的证据
真正开始编辑书稿时,才发现想搞清楚这道墙有多难。六百多页的篇幅,密密麻麻的页下注,从《左传》《汉书》到现当代研究长城的论文,甚至国外学者有关长城的著作。于是,我的案头便堆起了《史记》《资治通鉴》的校本,遇到不确定的史料,就从电脑数据库中搜查检索。
翻到第二章,董先生在梳理春秋战国长城相关内容时,仿佛为我们推开了一扇通往乱世博弈的大门。那个时代,周朝式微,诸侯割据,战火频仍,每个诸侯国都在这场权力角逐中寻求立足与扩张。楚、齐两国率先修筑长城。楚国的“楚方城”,凭临汉水,于崇山峻岭间用石头筑起防线。《左传》所载公元前 656 年,齐国伐楚,楚将屈完一句 “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令齐国国君齐桓公面对坚固方城,知难而退;齐国依傍山区地形,垒砌土石墙,将他国威胁挡于国门之外。这些早期长城,是诸侯守护既有势力范围的盾牌,防止他国轻易进犯,确保自身权力核心区域稳固,在实力相当的诸侯对峙中,成为维持地缘政治平衡的关键要素。
进入战国,局势更为复杂,兼并战争激烈。燕、赵、中山、秦等国纷纷修筑长城。这些长城绝非简单的军事防御工事,它们是诸侯基于自身实力、地缘政治、发展战略的综合考量,精心布局的权力筹码。在资源、土地、人口有限的战国时代,长城圈定了各国的安全范围,影响着兵力部署、经济发展重心。稍弱势的诸侯国,凭借长城可弥补军事力量短板,对强国形成一定制衡,不至于在权力游戏中短时间内被吞噬;强国修筑长城,则能巩固已得优势,同时为进一步扩张营造安全起到缓冲作用。长城如同一把把标尺,丈量着诸侯间的权力边界。长城以静态的建筑形态,参与到动态的权力平衡运作里,深刻影响着战国时期的政治版图与历史走向。
那段时间,我跟着董先生的手稿,对“防御”二字有了全新的认知。书稿第三章用浓墨重彩的笔触,铺展了秦汉长城的防御图景——读着那些文字,很容易让人想起秦皇汉武的雄才大略。汉武帝北逐匈奴后下令修筑的长城,有效遏制了匈奴残余势力的袭扰抢掠,让汉匈双方终于迎来相对安定的时期。边境烽火渐息后,双方得以专注发展经济,长城沿线渐渐出现了自发的物资交换,原本剑拔弩张的防线,慢慢成了商旅往来的贸易通道。《汉书・匈奴传》里“边城晏闭,牛马布野”的记载,正是那段和平岁月的生动写照。第三章末尾有个小标题 “长城——丝绸之路的保障”,下面有句话被红笔重重圈出:“汉长城的修筑,不仅抵御匈奴等的掠夺,长城沿线设置的城障关塞,还为过往的使者商旅提供住宿等生活物资的供给。”起初我不太理解这种“防御”与“供给”的关联,直到收到董先生的语音:“你想,要是只想把匈奴挡在外面,何必费这劲?”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条语音:“长城的防御,从来不是为了把世界隔绝在外,而是为了创造一个能安心做生意的环境啊。”
做生意远比打仗划算。这个道理,今人懂得,古人同样也懂得。第四章中,唐朝三座受降城不仅是军事防御工程,更是贸易交流的基地。唐朝购买突厥的马匹,《旧唐书》记载:“许于朔方军西受降城为互市之所。”从史料看,唐朝对突厥马匹的“购买”具有明确的战略意图:一方面通过贸易获取优质战马(突厥马耐力强,是唐军骑兵的重要装备),另一方面以经济合作弱化军事对抗。这种“以贸易代战争”的智慧,将受降城从“军事前线”转化为“利益共同体”。受降城作为官方指定的贸易点,提供了稳定的交易环境。这种规范化的贸易体系,使突厥部族从互市中获得的经济收益远超需要付出代价的劫掠,让突厥部族从“战争获利” 转向“贸易获利”。受降城由此成为“以商固边”的治理节点,其柔性约束作用远超单纯的军事防御。
这种“以防御护贸易,以贸易固和平”的逻辑,在书稿第五章讲述的隆庆和议中得到了更鲜活的印证。书稿引用《明穆宗实录》中的“三陲晏然,一尘不扰,边氓释戈而荷锄,关城熄烽而安枕”,说的正是互市开放不过数月的景象。“境土免于蹂践,生民免于虔刈:客兵不调,帑藏不发,即边费之省不下百余万,胡利之入不下数万。”字里行间都是边境的新生——土地不再因战事荒芜,百姓不再遭劫掠之苦;朝廷不用再从内地调兵,国库也省下了百万军饷,而蒙古部落通过互市获得的收益,更是让双方都尝到了和平的甜头。
我忽然明白,长城从来不是一道封闭的墙,它更像个有弹性的边界——挡住的是掠夺与杀戮,留下的是交流与合作。就像董先生的感慨:“最好的防御,是让两边都觉得和平比打仗划算。”
颠覆认知:是分隔、封闭还是融合、开放?
审读第六章“长城与政治、军事、经济和民族的关系”时,我还是有些懵懵懂懂,董先生提出 “长城是民族融合的纽带”,这与我印象里“长城分隔农耕与游牧”的说法截然相反。书稿中对茶马互市兴起与发展的介绍,恰是长城见证民族融合的生动注脚。从唐代起,饮茶风俗便从内地顺着长城沿线的商道,慢慢传入草原畜牧业地区。随着时代推移,在长城关隘的互市中,茶叶被越来越多地运往草原。到了后来,饮茶之风已从长城以内传遍长城以外,茶叶也成了少数民族“日暮不可缺”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可以想象,为了换取足够的茶叶,草原民族将最好的马匹赶到长城下的互市点;中原商贩则带着精心炒制的茶叶,穿过长城关隘与牧民讨价还价。在日复一日的交易中,不仅有物资的交换,更有习俗的交融:牧民学会了中原的烹茶之法,汉人也知晓了草原的牧马之道;长城内侧的茶馆里,开始传唱草原的歌谣;长城外侧的毡房中,也摆上了中原的茶具。那些曾经分隔两地的长城关隘,成了文化交流的驿站,让不同民族在茶香与马嘶中,慢慢读懂了彼此的生活与心意,民族间的隔阂在不知不觉中消融,融合之花在长城脚下悄然绽放。
审读最后一章《长城的精神文化价值与现实意义》时,那些在编辑过程中反复琢磨的疑问忽然有了答案。董先生用一个极生动的比喻,解开了我对长城“封闭与开放”的困惑。“长城通过封闭性来构建长城内外秩序,但长城只是封闭的吗?长城如果只是封闭的,还修成千上万的关口干什么?这些长城关口是通内外、联系内外的。封闭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保证安全。长城的封闭性就如同高速公路的封闭性,是为了安全。”就像高速公路上的护栏不是为了阻挡行驶,而是为了让车辆各行其道;长城的城墙也不是为了隔开彼此,而是为了让农牧民族能在安全的前提下交换物资、交流文化。那些在关隘验过的通关文牒,那些在互市定下的交易规则,本质上和今天高速公路的交通法规一样——用秩序守护往来,用规则保障共生。
原来长城最珍贵的精神遗产,从不是分隔、封闭的智慧,而是融合、开放、有序交往的智慧。它早就告诉我们:“墙的存在,是为了让不同的文明能好好说话。”
郑州寒冬:半个月的逐字打磨
2025年农历正月初九,寒风中还裹着年节的余温,我跟随许绍山社长、卢欣欣总编一行前往郑州东站迎接远道而来的董先生。年近七十的董先生,刚下高铁,连喘口气的工夫都不肯歇,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直接去出版社吧,听说校样都排好了?”他搓着冻得发红的手指,笑着说:“知道你们催得紧,索性过来花半个月时间再把稿子顺一顺。”许社长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董老,会议室早已为您备好。校样也都安排好了。暖气也开了,您坐着不冷。”
本该是团聚的日子,他放弃在家共叙天伦,冒着严寒来郑,不过是想把书稿打磨得更完善一些。这些年,他从未停下为长城奔走的脚步:牵头成立中国长城学会,在大学里开设“长城文化概论”课程,带学生重走他当年的徒步路线,主持文化和旅游部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长城文化和旅游融合发展专项规划》的编制。如他所说:“人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业且能一直干下去,并取得些许成果,是很幸福的。”
董先生对长城的这份执着像团火,把全社的劲儿都聚了起来。在他来郑之前,许社长就专门安排一间会议室作为临时编辑部,还召集了编辑、校对、排版、设计团队开协调会:“董老为长城跑了一辈子,咱们得让他在这儿舒心改稿。”于是第二天,临时编辑部的桌上就摆好了茶水、红笔、整整齐齐的校样和参考书。
每天早上八点,临时编辑部的门已是虚掩着的,我探头看一看,总能看到董先生坐在桌前,鼻梁上架着老花镜,手里的红笔在稿纸上移动,偶尔也会看到他对着窗外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像是在跟千年前修建长城的工匠对话。
有天我抱着校样去请教书稿的表述问题,敲了敲门,无人应门。我轻轻推开门,才发现董先生正埋头苦写,稿纸边缘已经密密麻麻爬满红色小字,有的是补充的史料出处,有的是修改的表述,连“有序交往”这个词旁边,都用括号标注着“可参考隆庆和议后关市规则”。直到我把校样轻轻放在桌角,他才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我,兴奋地说:“来得正好!你看这句——”他指着刚改定的句子,指尖在“封闭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保证安全”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那半个月里,这样的瞬间成了常态。他会为一个词语的精准度翻遍三本书,也会在讲起长城烽燧的作用时,突然起身比划着当年徒步考察时的所见所闻。有次聊到兴起时,他给我们展示手机里存的宝贝图片,那些都是他与长城的点点滴滴。“你看这张,”他指着一张自己站在长城烽火台旁边的照片,年轻的他张开双臂迎着风,背后是连绵的城墙,“当时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想把长城的每块砖都记在心里。”
说到这儿,他脸上的笑意让我恍惚了,那神情竟和照片里的年轻时的他重叠了。此刻的他虽然添了白发,可谈起长城时眼里的热忱,说起徒步经历时不自觉扬起的嘴角,和四十年前站在烽火台边的那个年轻人一模一样。原来有些热爱真的能抵挡岁月,就像长城的砖石能经住风雨,他眼里的光,从来都和当年站在长城上时一样明亮。
编辑的期待:砖石间永恒的和平密码
编辑这本书近一年的时光,对我而言不仅是一次职业历练,更是一场深刻的思想洗礼。从最初对长城的刻板认知,到现在对其和平内涵的深刻理解,这一认知转变的过程本身就是宝贵的收获。我逐渐明白,编辑出版工作不仅是文字的打磨,更是思想的传递。
作为责任编辑,我最大的期待,是这本书能成为一把钥匙,让读者看到长城背后的和平智慧,让更多人打破对长城的固有认知:当孩子指着长城图片问“这是用来打仗的吗”,家长能给孩子讲讲唐朝三座受降城的互市故事;当游客站在嘉峪关前拍照时,能想起这里曾有商队带着丝绸穿过城门。
原来长城从来不是一道拒绝的墙,而是一道等待被理解的桥。它用两千年的沉默告诉我们:最坚固的防御,是对和平的向往;最伟大的工程,是让不同的文明能并肩站在阳光下。在这个依然需要跨越分歧的时代,长城的和平智慧或许能给我们一点启示:最坚固的防御,永远是对共生的向往;最长久的秩序,终将建立在彼此理解的基础上。
若有读者因为这本书而重新打量长城,若有人从城墙的阴影里读出阳光,那便是我们编辑出版工作的意义。毕竟,砖石会老,文字会旧,但对和平的追求,永远是藏在时光里的永恒密码——而我们,不过是把这密码轻轻擦去尘埃的人。
作者:翟羽佳(中州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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