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李建军 广州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

王韬 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第十五届人民代表大会教育科学文化卫生委员会主任委员

许晓青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

杨峰 西藏阿里暗夜公园有限公司科普工程师，陕西第七批援藏干部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诗麟

摘要

暗夜是我们进行天文观测、了解深空的重要资源，对保护生物多样性和人类健康也具有重要意义。乡村的星空旅游开发，需要以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为目标，让游客在欣赏璀璨星空的同时，感受乡村的魅力与风情。

自古以来，仰望星空就是人类共同的行为和信仰。然而随着城镇化的快速推进，星空资源因光照污染受到破坏，人们看到繁星满天的机会变得难得。这让越来越多人开始反思人类用光的方式。作为维持地球生态整体平衡的重大课题—暗夜保护应运而生。当前我国暗夜保护处于怎样的阶段？产生哪些保护成果？又该怎样推动暗夜保护进一步发展？9月21日是世界清洁地球日，本期对话特邀请四位业内专家以及从业者就暗夜保护相关话题展开探讨交流。

我国暗夜保护走向规范化、法治化发展阶段

主持人：我国暗夜保护现状如何？处于怎样的发展阶段？

李建军：近年来国内暗夜保护意识不断提升，正在从起步阶段逐步走向规范化的发展阶段。各界采取了积极行动——有地方政府组织编制照明规划，规定不再片面地以灯光塑造繁华夜景，开始划定严禁景观照明、严控光污染的暗夜保护区；一些专门的地方性法规颁布实施，还有专业机构研究制定暗夜环境标准……与之相应，暗夜保护场所建设、星空旅游不断升温，一些星空旅行目的地和营地相继涌现。广东深圳的西涌建成我国首个国际暗夜协会（IDA）认定的国际暗夜保护社区，宁夏中卫和甘肃酒泉等优质观星地的观星旅游客群大幅增长，极大地拉动了当地餐饮、住宿消费增长。

暗夜保护研究也开始走向多学科交叉融合。广州大学聚集城乡规划学、天文学、地理学、风景园林学等学科专家，组建跨学科研究团队，聚焦夜间光环境的时空动态及敏感距离、灯光管控区划理论与方法、特定地区肉眼观星的光排放限值和规划设计关键技术等展开研究。自2023年开始，每年举办一次“国土空间规划与暗夜星空保护”国际性学术论坛。

李建军

杨峰：我国暗夜保护工作近些年发展快速。从全国来看，正有越来越多的地区开始关注光污染治理和暗夜星空保护这一新兴领域。北京、上海、浙江等经济发达地区率先行动起来，相继制定并出台了城市照明管理、光污染防治等方面的法规政策。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位于青藏高原的阿里地区，凭借其海拔高、空气稀薄、大气透明度极佳等天然优势，建立了我国首个专业暗夜保护区——阿里暗夜公园。这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保护区位于海拔5100米的阿里天文台周边区域，拥有世界级的观星条件和无可比拟的夜空质量。保护区通过实施严格的人工光源管控措施、推广使用符合暗夜保护标准的科学照明设备、建立完善的光污染监测系统等多种方式，全力维护着这片原始纯净的夜空环境，不仅为专业天文观测提供了理想之地，也为保护高原生态系统作出了重要贡献。然而，由于专项保护资金短缺、专业技术人才匮乏、当地居民认知不足等现实难题，保护区在硬件设施升级、日常运营维护和科普教育工作等方面仍面临着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王韬：我国暗夜保护工作正处于从科学认知向法治化保护转型的关键阶段。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依托冷湖世界级天文台址资源实现立法突破，于2023年颁布实施《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冷湖天文观测环境保护条例》，这是我国首部专门针对暗夜星空保护的地方性法规，推动我国暗夜保护迈入法治化实践新阶段。

主持人：暗夜资源有哪些价值？

李建军：暗夜星空是不可或缺的资源，具有科学、生态、文化、教育等多重价值。从生态价值来看，暗夜是动物导航、繁殖的核心环境。比如，屎壳郎依赖星光导航觅食，海龟幼崽靠月光指引入海，如果光污染严重，会导致依赖暗夜生存的动物行为紊乱甚至死亡。再有，暗夜也是人类健康的有力保障。人工强光条件下，光照会干扰人体褪黑素分泌，增加失眠、内分泌疾病风险。暗夜可帮助人们恢复自然的昼夜节律。

从文化价值来看，暗夜星空是人类的共同遗产。“牛郎织女”“嫦娥奔月”等传说广为流传，使星空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传承纽带。通过重构“星宿神话-天文历法-农耕文明”知识谱系，开发沉浸式星空研学课程，能够提升我国天文相关的非遗项目认知度。

从教育价值来看，暗夜保护对于儿童成长具有关键作用。以星空为媒介，儿童可以接触宇宙，进而激发好奇心和探索欲，培养他们对宇宙和生命的敬畏之心。

许晓青：暗夜资源具有不可多得的价值。它不仅是我们进行天文观测、了解深空的重要载体，对保护生物多样性和人类健康也具有重要意义。实验表明，暗夜星空能激发人对自然的敬畏感和好奇心。根据我们对国家暗夜协会评选的暗夜公园的研究来看，当人们在谈论暗夜时，往往将其与自然景观和行为结合在一起，比如徒步、远足、观星、露营等。我们在与观星游客访谈时也发现，他们在看星星时会追忆起儿时有关星空的记忆，激发不同类型的情感。比如在高海拔地区观星时，看到雪山风光，游客反馈的情感多为震撼、惊叹、愉悦、幸福、放松和平静。星空给予人们丰富的情感慰藉，这使得暗夜资源在现代社会成为非常稀缺的资源，需要我们更加大力保护。

许晓青

杨峰：暗夜资源是全人类的遗产，身处星空之下，我常常感到暗夜具有维系人类与宇宙的情感纽带作用。这不禁使我想起自己投身暗夜保护事业的契机，那时我身处一处远离城市光害的高原地区，当我的双眼逐渐适应黑暗后，银河系的壮丽景象完整地展现在眼前：数以亿计的星辰在深邃的夜空中闪烁，银河带横贯天际，这种视觉上的震撼与心灵上的触动让我瞬间领悟了古人“手可摘星辰”的意境。这次经历成为我人生的转折点，促使我开始系统学习光污染的形成机制与治理技术，深入研究暗夜公园的建设标准。在这之后，我参与了多个国家级暗夜保护地的规划设计工作，从选址评估到照明改造，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同时，我还通过举办公众天文观测活动、开展科普讲座等方式，向大众传播暗夜保护的重要意义。这份事业不仅让我找到了实现个人价值的途径，更让我成为守护人类共同星空遗产的践行者，为子孙后代保留一片纯净的夜空贡献微薄之力。

观星热的兴起是生态意识觉醒与文旅消费升级共振的产物

主持人：您所在地方暗夜保护呈现哪些特点？

王韬：海西州暗夜保护工作的特点是立法先行。有天文摄影师曾说，海西几乎拥有国内最好的观星条件，但随着冷湖逐渐成为网红景点，大量路灯等配套设施的建设使得现在冷湖的观星条件不如以前。为了留住冷湖的暗夜，满足人们对星空的喜爱，保留其成为世界顶级天文台选址地的潜质，我们下定决心，在全国率先通过立法形式，推动暗夜资源的可持续保护利用。这一规定的出台，为冷湖建设世界一流、亚洲最大的天文观测基地提供制度保障，更填补我国天文观测环境保护的法律空白。

在具体规定中，我们确立“核心区禁止光污染、缓冲区限制照明角度”分区管控原则，将青海冷湖天文观测环境区域划分为暗夜保护核心区和暗夜保护缓冲区。在暗夜保护核心区内，严格控制光源种类和亮度，规定所有户外固定夜间照明设施的照射方向应当低于水平线向下30度；在暗夜保护缓冲区，所有户外固定夜间照明设施的照射方向应当控制在水平线以下。分区管控的方式取得显著的保护效果。目前天文台址区域光污染强度下降76%，望远镜建设进度提速30%，并带动冷湖星际小镇规划建设。2023年冷湖全域1.78万平方公里被纳入中国暗夜星空保护地，实现天文科研与环境保护协同发展。

王韬

杨峰：阿里地区的暗夜保护工作特点与西藏独特的地理区位、丰富的自然资源紧密相关。就地理环境而言，阿里地区地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核心区域，平均海拔逾4500米，这里大气层相对稀薄，空气洁净度极高，大气湍流较少，再加上高原特有的干燥气候，使得大气透明度极高，为天文观测和星空摄影创造了十分优越的自然条件。就资源环境来说，阿里地区广袤的草原、湖泊和雪山等自然景观，构成了天然的暗夜保护屏障。此外，阿里地域广阔、人口稀少，人口密度仅为全国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这种低密度的人类活动使该地区的光污染维持在极低水平，夜空质量得以长期保持原始状态。

西藏各级政府始终将生态环境保护置于首要位置，近年来更是将暗夜保护纳入生态文明建设整体规划，颁布了一系列保护政策与法规，为暗夜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提供了坚实制度保障。可以说，西藏地区优质的暗夜环境既是大自然赋予的天然优势，也是当地政府和居民长期坚持生态保护的重要成效，是自然环境与人为保护举措协同发挥作用的典型范例。

9月8日，在西藏阿里暗夜公园拍摄的月全食。资料图

主持人：您怎么看待近年来兴起的观星热？这对暗夜保护来说是怎样的机遇？

李建军：观星热的兴起是生态意识觉醒与文旅消费升级共振的产物，反映了公众回归自然与仰望星空的精神需求。这为暗夜保护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遇。首先，它提升了公众的暗夜保护意识。深圳天文台组织的观星活动中，有相当比例的人群表示，希望在深圳全市都能观星。这说明随着观星活动的普及，人们对暗夜环境的需求也在增加。其次，观星热推动了政策完善和创新。广州和深圳等城市编制了照明专项规划，在城市中划定暗夜保护区并提出相关保护要求，为我国大城市暗夜保护探索了实施路径，也为国家立法提供参考。最后，观星热倒逼光污染治理。广大观星爱好者不只是到专门的观星场所去观星，他们还会关注日常生活场所的暗夜环境保护，自觉减少不必要的照明，追求更科学合理的照明方式，让城市或乡村减少光污染。这些变化，正在对人工照明的精细化治理提出新要求。

许晓青：观星热标志着我国社会科学保护意识、深度旅游意识的崛起。随着教育水平的提升和大城市暗夜星空的逐渐消失，有知识需求且有支付能力的群体，会更多地发掘稀缺资源以满足旅游游憩的需求。这对于暗夜保护来说是好机会，但也是双刃剑。这是因为目前各地有关暗夜保护的科研水平和管理能力存在很大差别，如果盲目引入观星游客，旅游过热也有可能带来不必要的光污染。这是开发暗夜旅游景区的地方需要关注解决的问题。

杨峰：伴随观星热，暗夜公园也得以进入大众视野。暗夜公园兼具环境保护、科学普及和休闲旅游功能，是保护暗夜资源的重要载体。

就阿里暗夜公园项目而言，这是我国第一家以星空为主题的暗夜公园。项目团队通过系统性完善观星设施建设，包括专业级天文望远镜配置、观星平台搭建、导览标识设置等硬件配套，探索开展形式多样的天文科普系列活动，如星空观测会、天文知识讲座、青少年天文夏令营等，受到游客和天文爱好者的欢迎，也为其他地区开展暗夜保护工作积累了宝贵经验。

杨峰

乡村星空旅游开发需以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为目标

主持人：怎样更好促进暗夜资源的保护利用？

李建军：我认为暗夜保护工作的一大重点要放在专业性的交流宣传和科普教育上。比如，定期举办高水平的跨学科学术会议，让更多人建立暗夜保护意识、丰富暗夜保护知识、提升暗夜保护能力。还要注意，暗夜保护科普也要保证专业性和精准度，吸引更多专家学者正确参与保护暗夜星空。此外，制度层面的投入也很有必要。建议进一步完善与暗夜保护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国土空间规划与治理机制，真正将暗夜保护纳入国家和地方行动，使居民的相关活动和从业者的保护活动有据可依。

许晓青：我认为有必要对暗夜资源进行详细调查和长时间监测，监测内容包括暗夜资源分布详情、区域特点等。只有摸清暗夜资源底数，调查清楚暗夜资源的时空分布特征，才能在全国范围内出台具有指导性意义的保护文件。此外，还可以把国家公园等各类型的自然保护地作为抓手，借此保护暗夜资源。我还想提醒一点，暗夜公园的保护重点之一，是要对节能环保的新型照明技术与设备加大科技创新投入力度，积极推广应用新型照明设施，特别是要对保护地长期的光照设施进行改进。

主持人：如何结合乡村资源优势，推动暗夜星空资源的旅游开发？

李建军：乡村的星空旅游开发，需要以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为目标，再去制定顶层规划，打造保护路径。顶层设计主要指发展策略，比如政策支持策略、产业融合策略和科技赋能策略等，也包括制定星空保护制度与方案和多主体参与机制等。在顶层设计的指引下，我们还要形成具体的发展路径。比如探索以观星为核心的旅游，延伸观星主题到民宿等业态，打造星空剧场、摄影基地等。还可以联合高校天文系和省级天文学会等单位，建设暗夜星空观测站和科普教育基地等，帮助开发星空IP产业链，推动星空文创产品开发。

许晓青：应充分发掘乡村旅游资源与星空资源的组合效应。以我调研的黄龙雪山梁景区为例，这个风景名胜区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当地有丰富的藏族、羌族文化资源，在居民之间流传着许多传说和故事。可以将这些文化资源与星空资源融为一体，进行深入的文旅发掘。

还有，许多乡村地区生物多样性丰富，可以把夜观动物同星空资源相结合；在乡村科普研学课程中，也可在为学生讲解生物多样性时，注重融合天文以及光污染的知识。这种多元融合的课程内容会更加生动丰富。

此外，还要重视发挥原住民的作用。在黄龙国际暗夜公园的申报工作中，我们专门为当地社区开展了一次星空教育，成效非常显著。来自藏族、羌族的朋友们不仅全程认真听完讲座，还不停地互动提问，最终在守护暗夜承诺书上庄重签字，显示出对于本地资源保护的极大热情和决心。

黄龙世界自然遗产地雪山梁。肖旺摆 摄

杨峰：乡村地区凭借其远离城市光污染的地理位置、纯净的自然环境和开阔的视野空间，拥有现代化都市无法比拟的天然优势资源。要推动这一特色旅游产业的可持续发展，首先需要组织专业团队对自然环境条件进行全面细致的调研评估，比如对光污染程度、大气透明度、气象条件、星空可见度等关键性指标进行科学测量。还要注意的是，要系统性地评估乡村现有的基础设施状况，如道路交通网络的可达性、住宿接待设施的承载能力、餐饮服务的配套水平等。在此基础上，可以深度结合当地独特的民俗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等人文资源要素，精心打造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星空观测体验项目体系。比如，“星空+特色民宿”“星空+农耕体验”“星空+民俗表演”等，都是值得探索创新的好方法，可以让游客在欣赏璀璨星空的同时，感受乡村的魅力与风情。

主持人：如何让地方在暗夜保护中获得收益？

李建军：可以通过“生态保护+产业创新+社区参与”的模式实现价值转化。以IP化星空旅游为例，深圳西涌开发夜探荧光海、夜宿红光民宿、夜学天文研学等业态，年吸引游客超20万人次，营收突破1800万元。西涌因此吸引了诸多知名连锁消费品牌入驻，为当地居民新增就业岗位超100个。此外，观星带来的客流量也增加了民宿、大排档的收入。当地民宿经营者签署光污染治理承诺书，在观星活动期间自发关灯，形成“保护越好-游客越多-收益越高”的正循环。就乡村而言，可以探索村民共治增收的模式，据我所知，浙江开化培训村民担任“星空讲解师”，一位留守老人经营星空主题农家乐，年增收8万元。

主持人：如何推动暗夜保护进一步开展？

许晓青：我始终认为，暗夜保护既要注重自上而下的推进，也要注重自下而上的自觉参与。应该尽早让天文和星空科普知识进入课堂，实现暗夜保护从娃娃抓起。还要探索更多以暗夜保护为主题的研学教育，把学生们带进自然的课堂，让他们在体验中学习。总之，推动暗夜保护广泛开展，要尽可能地发挥一切有效的推广方式，比如宣传折页、研学手册、科普讲座、科普观影等。

王韬：我认为重点工作要聚焦在三方面。首先是科普下沉，编制多民族语言暗夜保护手册，结合城乡差异做好科普教育。比如在青海牧区，可以利用好“马背宣讲队”这一重要宣讲途径，深入开展暗夜宣讲；再有是标准推广，推动地方照明技术铺开应用，对行业从业者做出专业指导；最后是注重开展跨界协作，联合文旅企业、天文机构成立暗夜保护联盟，将暗夜保护转化为全社会的共同行动。

主持人：保护暗夜资源是人类共同的责任。近年来，我国开始推动暗夜公园建立以及地方性法规建设，使得暗夜保护逐渐走向法治化、规范化的发展道路。推动暗夜保护广泛开展，一方面要自上而下调动起多元研究主体力量，提升暗夜保护的跨学科研究能力，另一方面要自下而上做好科普宣传，帮助人们了解暗夜保护知识、体验星空旅游方式，合力推动暗夜保护转化为全社会的共同行动，为我们的子孙后代守好一片星汉灿烂。感谢四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