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农民日报客户端 2025-11-28 19:11:01
盐碱地治理如同一部精密的仪器,从品种选育、工程改土到栽培管理,每一个齿轮都必须严丝合缝,协同转动。
“水稻亩产707.4公斤”,在我们这个水稻产量全球第一的国家,似乎不足为奇。然而,当这一数字出自吉林通榆那片曾经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时,却足以触动我们习以为常的神经。
这一数字背后,是一场跨越多年的接续奋斗与系统工程。从以稻治碱的创见,到将生物炭转化为土壤改良剂的实践,中国工程院院士、沈阳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教授陈温福跟他的学生们一起,将自己的理念一点点变成理论与技术,并不断延展开去,发扬光大。盐碱地治理如同一部精密的仪器,从品种选育、工程改土到栽培管理,每一个齿轮都必须严丝合缝,协同转动。在“增加我国有效耕地面积”这一共同目标下,大家各展其长各施所能,将这场寂静而坚韧的接力,跑出了一条从白色荒漠到金色粮仓的突围之路。
完成“不可能的三角”——
在绝境中寻找“那一株”
在陈温福看来,当前提高粮食产量,无非是扩面积和提单产,但单产提升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这“一步”虽然微小,却难度很大。但我国的盐碱地面积约15亿亩,其中具有开发利用潜力的约5亿亩,这其实就是潜在粮仓。“而且盐碱地是一张白纸,可以实现从零到高产的跨越。”陈温福说,东北三省特别是吉林西部与黑龙江部分地区,大约有上千万亩内陆苏打盐碱地,也叫“白土地”,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但这些地方地势平坦,水资源相对充足,只要科技跟上,完全能成为新的粮仓。
道理是这么讲,但改良盐碱地是个投入大,高风险的活儿,人们总爱调侃,“多少人开着宝马去搞,光着屁股出来”。然而,陈温福很早就意识到,种水稻可以作为改良盐碱地的突破口。因为在盐碱地上,绝大多数作物都难以生长,水稻这一盐碱地先锋作物,却能很好地适应这一土壤环境。“一方面是水稻比较耐盐碱,另一方面,种水稻就得有水,水就会参与盐碱地的改良与利用,通过灌排把盐洗掉,或者通过渗漏的过程把盐淋溶掉。所以有句话叫‘盐随水来,盐随水去’。”
想要水稻长得好,得有好品种才行。作为培育出多个超级稻新品种的专家,陈温福对团队的要求是培育出既耐盐碱又高产的水稻新品种。于是,沈阳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从2015年开始了松嫩平原吉林西部地区盐碱地利用改良方面的研究,同步开始了品种选育工作。在吉林省白城市通榆县八面乡,划定了300多亩的盐碱地做选种工作。
这片示范田当时是吉林西部典型的东北内陆苏打盐碱地,苏打盐碱地因土壤中碳酸钠和碳酸氢钠含量高,碱性极强,土壤结构被彻底破坏,板结不透水,被称为“土地癌症”。具体来说,这片地pH值高达10.5、含盐量千分之七。一般情况下,水稻在含盐量千分之三的地方就无法存活。
“什么叫寸草不生?这就叫。在辽宁盘锦红海滩上能存活的碱蓬草,这里都长不了。”沈阳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副所长唐亮说,“2015年我第一次来这儿,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连个草窝都难找。当地有句老话,‘一年两季风,一季六个月’,人经常被大风吹个趔趄。几十米高,钢结构、地基很深的育苗棚都能被刮跑。刚开始干的时候,那更是吃着沙子下地,碱沫更是迷得人睁不开眼。”唐亮最开始内心是有抵触情绪的,“人在那里活着都费劲,更何况水稻?”
当时陈温福团队拿了1000多份水稻材料来试种,结果全军覆没,一个都没活。“稻苗刚移栽下去就一片片发黄、枯死,看得人心疼。”更让唐亮头疼的是,耐盐碱水稻的育种,似乎是在完成一个“不可能三角”,既要耐盐碱,还要高产,还要口感好。关键是没有一种基因,能同时解决这三个问题。“就像要培养一个人既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琴棋书画还得精通,又有一身功夫能够恶斗歹徒,那得付出多少心血?”
“那选出这种品种的概率有多大?”
“如果说选出高产的品种有十万分之一的概率,那么选出高产、优质又耐盐碱品种的概率,就是几个十万分之一相乘。”
育种田上,一公顷上有25万穴,每一穴有二十几个穗,它们长完一季,就得决定到底要哪一株。陈温福总说,育种是门艺术,育种家瞬间就得做出决定选哪一个株型,这近乎本能般的速度,背后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大量积累。“哪怕是用当前最先进的数据大模型,给它输入每一个植株的基因型,前代后代,也未必能计算出该选哪一株。”
从开始育种到性状稳定,五六年转瞬即逝。然后再不断筛选,十年唰地一下就过去了。唐亮仍记得那时看不到头的感觉,“哪怕十年,二十个生长季过去了,我还是不确定能否成功。更别提等品种性状稳定了,还得进行两年的品种比较试验,一年的预备试验,两年的区域试验,最后是生产试验,所有试验都通过以后,才给颁发品种审定证书。”
“那当初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陈老师一直给我们说,搞农业是个慢活儿,要耐得住寂寞,十年入门,不怕失败。更何况从1957年建所开始,我们就积累了大量的种质资源,育种理论也在不断创新。比如前期通过基础杂交选育出来的品种,也传到了我的手上。我基本上就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就可以了,不会走什么弯路。”
陈温福的话和学术经验,就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唐亮扎了下来。转机出现在2016年,试验人员在一片枯黄的试验田里,发现了一株“鹤立鸡群”的“奇异株”。“它长得特别壮,穗子也大,有五六百粒,抗性也特别好。但可惜的是,底下全是秕粒,一个籽都没结。”但就是这个“不完美”的抗盐个体,成了团队的“希望火种”。“当时我们认准了它抗性强这一点,在这个基础上再去改良品质,优化性能。”唐亮说,团队迅速行动,以这个“奇异株”为母本,与抗盐碱资源“WR04-8”(一个早稻资源)进行杂交,再与日本优质品种“秋光”和带有香味的“五优稻4号(稻花香2号)”进行复合杂交。
团队开始在盐碱地里“穿梭育种”,冬天在海南南繁基地加代扩繁,在温室里模拟盐碱环境,用不同浓度的盐水浇灌稻苗,筛选出最抗盐的后代,然后再拿到沈阳去种。“一般7月初就出穗了,其他品种的水稻都没出穗,结果鸟就只吃它,都给吃秃噜了。”唐亮说,那还不是因为这个品种的口感好,容易招鸟。2019年的时候,出苗特别不齐,高的高,矮的矮。“我们摸索出一套‘稀播育大苗壮苗’技术,在苗期就强化抗盐锻炼,移栽后再配合精细的田间水肥管理,才慢慢解决了出苗和保苗问题。”
经过近十年的筛选、稳定和测试,“沈农516”品种终于诞生了,它的耐盐碱程度远超普通品种,成活率高,抗逆性强。“一般的品种含盐量到千分之三就无法存活,土壤pH值到8.6也不行了。但这个品种,哪怕含盐量到千分之四,土壤pH值到9也没有问题。”唐亮介绍道,它是一个“全能选手”,除了耐盐碱,还抗病、高产、优质,还好吃,在辽宁的优质食味品评中得过第一名。
“为什么别的耐盐碱品种在这里无法生存呢?而是要辛辛苦苦培育一个新品种?”
“每一个品种都得适应当地的气候环境条件,才能更好地存活,也就是要因地选种。”唐亮举了个例子,就拿山东的滨海盐碱地来说,其主要成分是氯化钠,吉林通榆的盐碱地就以碳酸氢钠和碳酸钠为主,而且当地盐碱地的碱性更重。所以在滨海盐碱地能生存的品种,未必能在通榆存活,甚至都不会抽穗,总会遇到一些水土不服的问题。哪怕同是东北的盐碱地,辽南的品种生育期有170天,辽中就只有155天,吉林西北就是135天。
只有把大田改造成功,技术才算有了生命力——
系统作战驯服盐碱
改良盐碱地,依靠的并不是单一的技术措施,而是育种、工程、栽培……各个环节联合攻关,多种措施形成合力。比如,要想在盐碱地上种出水稻,除了育种,还得“驯服”这桀骜不驯的土壤,通过工程“开路”,构建“排盐网络”。团队首先采用激光平地技术,将高低不平的土地精准整平。随后,一套精密的“灌排系统”在田野上铺开,新建支渠、斗沟等如同给盐碱地安装了“毛细血管”,可以将水库的水引进地里。
“改良盐碱地,是一环扣一环,每一个环节都要按照时间表严格执行,因为农时不等人。”陈温福说,插秧的前一年就得整好地,路、水都得通,当年干根本来不及,东北化冻都得到“五一”之后了。这些基础的工程搞完了,就得增加有机质,尽快形成种植条件,否则错过一季等一年。
除了这些,育苗也是一件艰难且重要的事。陈温福的学生、吉林省农业科学院水稻研究所副研究员马巍说,“秧好半年粮”嘛,只有育出素质好的秧苗,植株的抗逆境能力才会更强,存活率更高,农民半年的收成才不用愁了。
为此,马巍团队研发了“一抢三替”水稻栽培技术(抢积温,早育苗,早插秧;用中晚熟品种代替中早熟品种;用育苗基质代替传统基质;用钵形毯状盘替代平盘),不仅可以提高水稻秧苗的素质和机插秧质量,水稻产量也可以提高10%以上。“过去之所以只能用中早熟品种,是因为育苗棚都比较矮,有的还用‘地趴棚’。要用这项技术的话,就得用大中棚育苗,这样育苗面积大,热量缓冲性好,有利于机械化作业,还能避免提早育苗遭遇低温。”马巍进一步介绍,用育苗基质代替传统育苗土,则是因为肥沃的黑土是不可以无限制取用的,而充分利用当地的牛粪和秸秆等农业废弃物资源,育出的秧苗素质更好,抗逆性更强。
吉林省农业科学院水稻研究所副研究员马巍,在吉林省农业科学院水稻研究所嘎什根实验站。受访者供图
传统的平盘在插秧的过程中容易撕断根系,再加上盐碱的环境,秧苗不容易存活。“而用钵形毯状盘的话,相当于育秧盘的底部有一排排的小钵,这样在插秧的时候,根系大部分都集中在小钵中,有利于水稻快速缓苗。”
“那这项技术的成本高吗?”
“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现在已经有钵形塑料软盘,保存好了可以重复利用。”
此外,马巍团队还在推广“苏打盐碱地水稻抗逆除障稳产可持续技术”。该技术的核心在于,通过秸秆还田和增施有机肥,提升土壤有机质和有机碳含量。马巍解释说,“农民有句话,就叫‘肥大压盐碱’嘛。这个“肥”其实不是化肥,就是土壤有机质。当土壤有机质和有机碳含量提高,土壤的团粒结构会改善,还能中和碱性、降低盐分。
“其实我们所有的技术,不管是秸秆还田还是别的措施,都是在贯彻陈老师治理盐碱地的核心理念——提高土壤有机质和有机碳。”谈到未来的发展,马巍希望能破解“盐碱地种水稻,农民增产不增收”的问题,推广一些轻简化的栽培技术,来减少生产成本。其中一个叫水稻机插同步侧深施肥技术,可以同步插秧和施肥,通过精准深施肥提高肥料利用率,减少化肥使用量,而过去农民只能先施底肥再插秧,不仅费人费力,肥料的用量还多。目前该技术能在“减肥”20%的情况下不减产。
当所有的配套技术都已成熟,陈温福开始跟中农克盐公司合作,开展大面积的技术推广。他不想让技术只停留在实验成功的层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只有真能把大田改造成功,让农民真正受益,技术才算有了生命力。“合作模式的话,沈阳农大负责提供技术指导,比如苗早衰了怎么办,肥料施用量如何把握等等。”中农克盐有关负责人于雷说,说白了光有钱不行,关键是得有好的改良技术,方案和好品种。最关键的是,所有的技术措施都得严格执行,马虎不得。“改良盐碱地就像人吃药,陈老师他们开出了药方,让你饭前吃就得饭前吃,要是饭后吃,肯定影响药效。”
至于“药效”如何,记者走进即将收获的稻田,丝毫看不出这曾是一片“不毛之地”。每串稻穗都结得极满,长长的穗子弯成一道弧线,捏一下最饱满的一穗,稻粒十分硬实。再俯身看去,脚下的土地乌黑,攥在手里不散,也不黏手,指缝间能感到丝丝潮气,像是发得暄乎的面团。“整精米率都能到72%,已经达到了大田的标准。土壤也从盐碱白浆土变成了壤土。”于雷还说,最近测产,改良后的盐碱地的产量达到了707公斤,这是从零到1400的进步。“我们把地流转过来,村集体也有收益,等到项目验收结束,地就交回村里了,农民想种啥种啥,种出来的东西也没有污染,过去可是一点收成都没有。”至于见效的时间和成本,于雷说,“用沈阳农大的技术,当年改造后粮食其实就有产量了,只是产量低,等到三四年的时候,基本上就跟真正的大田没有区别了。改造成本的话,一亩地加上肥料在五六千块钱左右。”
瞄准“藏粮于地”难题——
土地的新生
哪怕相关的配套技术都已到位,陈温福和他的团队也不想止步于此。在陈温福看来,“藏粮于技”已不是问题,“我们的超级稻,无论是常规稻,还是杂交稻,品种都在引领世界,我们的最大问题是‘藏粮于地’。”他想出的办法是生物炭技术——把秸秆变成生物炭还回土壤,实现土壤改良和农业的土壤碳汇。他进一步发现,施用生物炭能够改善盐碱地的土壤理化性质、提高碳含量和促进植物生长,可作为盐碱地改良的有效措施。
“我国每年可被收集利用的秸秆、林业残余物等约17.5亿吨,这些巨量的生物质若直接还田,所固定的二氧化碳只有约3%可回归到土壤碳库。”让陈温福兴奋的是,若将其中的四分之一制成生物炭归还土壤,可直接固碳约2亿吨,与我国陆地生态系统每年两亿多吨的碳汇量相当。因此,将农林残余生物质炭化还田,不仅能“变废为宝”,还能让农林碳汇倍增。
虽然陈温福是国内最早提出将生物炭作为农业投入品——炭基肥去使用的专家,但这项技术的灵感来源,是因为一位农民。2005年,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农民企业家刘金想申请玉米芯制炭的项目,但烧炭炉总是不过关。当时他的烧炭炉就是砌个水泥槽子,里边焊一个燃烧器,用玉米芯封闭,形成缺氧环境,让里边烧不起明火。这种简易的“焖烧”法可以烧出疏松多孔的炭,但效率低,成本高。为了达标,他辗转找到了陈温福。陈温福看中了它的优点,至于缺点,改造一下,让它能烧秸秆且容易移动,用车拖到田间地头,把秸秆就地炭化就可以了。接下来,陈温福组建了生物炭研究团队开展科技攻关,帮助刘金改进炭化设备和生产工艺,并开展生物炭应用于农业的研究。
研究发现,生物炭本身环保安全,疏松多孔,可以改善土壤的固液气构成。“孔隙多,有利于土壤中水汽的运行和排盐。”陈温福团队成员、国家水稻产业技术体系岗位科学家孟军解释说,这是因为盐碱地改良的一个主要措施就是用水洗盐、洗碱,这样就可以把盐充分地换出来,再随着水排出去。此外,生物炭还能够增加土壤微生物量,从而有利于土壤团聚体的形成,改善土壤结构,提高土壤肥力。再加上生物炭本身具有吸附性,有利于稳固土壤中的养分和溶解性有机碳,从而缓解洗盐过程中,土壤养分和有机质的淋失。
孟军强调了一点,由于生物炭本身呈碱性,要让它改良盐碱地的效果更好,最好先把它改性,也就是调酸,把它的表面变成酸性或者中性。而且如果用柠檬酸工业的尾液或者是尾渣来调的话,成本就更好控制。
“那生物炭跟当前其他类型的土壤调理剂相比,最大的优势在哪里?”
“其实是它的有机碳不容易分解,它的碳元素在土壤中的残留率可以达到80%以上,在土壤中积累的时间更长,显著提升土壤有机碳的含量。”
“但是生物炭跟有机肥等其他调理剂相比,施用成本更高,是否会给农民造成更大的负担?”
“如果把生物炭的碳汇价值算进来的话,两者的差距就可以抹平。毕竟生物炭的有机碳含量高,性质稳定,当前生物炭项目的碳汇价格在市场上十分理想。”
陈温福当然希望生物炭能推广到更多更远的地方。但当前国内生物炭的产业项目还比较少,市场对这项产品的了解不多,还有就是认知问题。“我们推广的炭基肥料,最主要的目标就是培肥固碳,通过强化土壤健康提高养分利用率,从而实现‘减肥’稳产。所以在设计产品时,就是‘少加养分多加炭’。那么在同等价位下,农民还是愿意选择养分含量更高的化肥。”孟军非常理解这一点,这是因为农民经不起可能存在的粮食减产风险。所以我们还是要努力开发好的炭基肥,提高生物炭的产品附加值,多做技术集成示范,多多展现生物炭的优势。
我国是全球第三大盐碱地分布国家,治理盐碱地已有70多年的时间,这漫长的历史正是由许多个陈温福们,一年一年,一亩一亩,慢慢书写而成的。陈温福常说,自己不过是这漫长接力中的一棒,但他不想停下脚步,“未来还是要育出更多的耐盐碱的品种,以对抗品种老化等问题。”他还把目光瞄向了新疆,“这是我们国家粮食生产最有潜力的地方,大面积的土地都是盐碱地,但盐碱类型复杂,所以更要做好品种储备,以适应新疆不同地区的生产条件。”毕竟,盐碱地治理这条路,还要有更多的人走下去,大片“沉睡的粮仓”,还在等待被唤醒。
作者: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曹茸 于险峰 颜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