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是农业的“芯片”，是饭碗里的底气。让粮油作物新品种从实验室走向大田，是育种科技创新的延伸，是种业振兴的关键环节，是粮油作物大面积单产提升和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核心要素。

黑龙江圣丰种业有限公司科研人员在对大豆新种质进行考种。资料图

沃野铺金，全年三季粮油作物接力丰收。在一幅幅高产丰收的画卷背后，是一个个优良品种配合良田、良机、良法，克服局部严重自然灾害的考验，展现稳产高产的良种担当。

种子是农业的“芯片”，是饭碗里的底气。让粮油作物新品种从实验室走向大田，是育种科技创新的延伸，是种业振兴的重要任务，是粮油作物大面积单产提升和保障国家粮食安全的核心要素。公开数据显示，良种对农业增产的贡献率超过45%。

近年来，随着农作物育种技术加速研发应用，我国品种选育水平持续提高，粮油品种类型不断丰富，优良新品种不断涌现。然而有些科研机构重培育、轻推广，有些品种没有真正走出实验室实现规模化种植。

培育的终点，恰恰是推广转化的起点。从实验室里的基因密码到广袤田野里的现实生产力，是一场更为漫长而复杂的征途。在这趟征途中，一个新品种要经历哪些堵点，跨过哪些关隘？如何构建让科研、生产、市场高效联动的推广体系，并倒逼育种走出“同质化”？记者深入科研院所、田间地头、加工车间采访，探寻粮油新品种推广转化的现实图景与破局之道。

“育推”衔接，用“突出优点”当敲门砖

今年，四川省内江市东兴区宏展粮油专业合作社在丘陵地种植了1000多亩优质稻，秋季收获后平均亩产达到1200多斤。

卖了稻谷，合作社理事长胡洪兵粗略核算了一下，亩均毛收入能有1700元，“和其他品种比起来，这个品种的产量虽然不是最高的，但每年产量和米质都很稳定，没有大起大落，总体效益可以说是最好的。”

胡洪兵所说的品种，是由四川农业大学和成都市农林科学院作物研究所科研团队选育的杂交水稻品种“川康优6308”。

将时光倒回到七八年前，这个品种还只是科研团队众多育种材料中的一个组合。“有效穗多、结实率高、抗性强且米质好。”回忆起选育阶段的情况，科研团队成员、四川农业大学水稻研究所教授王玉平说，这个组合在四川几个不同区域田间试验中连续几年表现出多个优良性状，“我们当时预感这个组合通过品种审定后，应该具有大面积推广的潜力。”

“好品种是选育出来的，但大品种一定是推广出来的。”王玉平说，“好”和“大”理论上是正相关的关系，但品种在推广过程中也需要很多机遇。一个具备稳定优良性状的品种要做到审定和推广无缝衔接，最好在审定前两三年就得到种业公司的关注，而品种本身的突出优点就是被发现的“敲门砖”。

当“川康优6308”以产量和米质多年保持稳定的优势，被育种团队成员关注时，四川华丰种业公司也在寻找公司未来几年主推的潜力水稻品种。“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个米质优良而且产量比较高、抗性好，生育期适中，优点突出而没有太明显缺点的品种。”公司副董事长蒋正伟说，企业将品种需求向当地几家主要水稻育种科研机构发布后，很快得到了反馈。

“这个你们可以拿去试种一下。”蒋正伟接过王玉平的这句话和大概两斤重的水稻种子后，当年就把这份种子播在公司的试验田里。

“与其他几十个试验品种对比，这个水稻分蘖能力更强，叶片短而直立，成熟后穗子大、结实多。”蒋正伟回忆说，第一年试种的表现就和公司的需求高度契合，“而且煮饭后米质也在盲评中得到高分。”

之后，华丰种业将这份种子的试种范围扩大到四川省多个基地。“虽然这几个基地气候条件有所差异，种植管理方法也并不完全一样，但这个水稻总体产量、抗性、米质表现都不错。”结合多年的水稻品种推广经验，蒋正伟当时感觉“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品种。”

2021年，“川康优6308”分别通过四川省和国家新品种审定。当年，获得品种授权经营的华丰种业一边开始委托制种，一边在四川省布点建设示范片。因为有前期试种展示的基础，第一年该品种在四川省推广面积就达到几万亩。

内江市东兴区宏展粮油专业合作社和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裕丰农机服务专业合作社是第一批接受该品种的种植主体，都是从二三十亩到100多亩，又发展到几百上千亩。

目前，该品种已经在四川、重庆、陕西、贵州等长江上游地区累计推广种植近200万亩。“综合新品种市场表现和种植户反馈情况，预计这个品种近几年应该都处于推广种植的上升期。”蒋正伟介绍。

在“川康优6308”走出试验田，在长江中上游走向一块块农田的同一时间段，远在河北省的“众信麦998”和黑龙江的“圣豆86”“圣豆87”等小麦和大豆品种也凭借各自的优良特性得到市场认可，并逐步得到大面积推广。

其中，由河北博发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和河北众人信农业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联合选育的“众信麦998”小麦品种累计在黄淮海、华北东麦区等地推广1680万亩。由黑龙江圣丰种业有限公司培育的“圣豆86”和“圣豆87”大豆品种累计在黑龙江不同积温带推广400万亩。

在众人信农业科技公司董事长李海平看来，一个品种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但每个品种要走向市场，最为关键的是打通推广的“最先一公里”，这就要求品种本身有一个显著的特性。具体到小麦品种，要在田间试验中一次次连续“被发现”，首先要具备高产多抗等突出的优点，同时还不能有易倒伏、不抗冻、穗发芽等致命的“毛病”。

田间“考试”，寻找“最适合的区域”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品种无论具备多少优良性状，都有适宜生长的区域，也有不宜种植的地区。所以，区域性试验就成为评价品种综合表现、科学布局推广的重要依据。

“品种的多数性状都能在实验室进行检测，但大田是开放的生态系统，作物要与土著微生物、传粉昆虫，以及杂草、病虫害互动。”对不同生态区域的试验，王玉平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实验室的检测只相当于‘模拟考试’，而田间才是真正的‘考场’。”即使品种审定前表现良好，也要逐步扩大面积通过区域试验这场“考试”，才能在该区域推广种植。

在“川康优6308”品种审定之前，四川华丰种业公司就从两斤种子开始，在四川省内多地布点试验。蒋正伟说，因为每一个品种推广都有一个“爬坡—平稳—下降”的生命周期，如果错过最佳推广期，很可能出现其他更有竞争力的品种，所以在推广前期，就要尽快寻找到这个品种生长“最适合的气候和区域”，在推广中做到有的放矢。

以“尽快”为目标，华丰种业在区域布点中，针对传统试验模式周期长、成本高、效率低、数据准确性难以保证等问题，不再简单地设置统一试验点，而是根据一个市或县不同的气候、土壤、耕作制度等特点，将区域划分为若干个生态类型区。在每个类型区内，选择具有代表性的乡镇和地块作为试验点，确保试验结果能够真实反映品种在特定生态条件下的表现。

“在‘川康优6308’的区域性试验中，我们在部分县选择了3~5个试验点，每个点的面积大小不等。”蒋正伟说，“通过在多个区域试种，发现该品种有很好的耐热性，但耐寒性差，所以在推广中就要避开温度较低、年积温相对较少的区域。”

而且，由于每个品种有不同的特性，所以在大面积推广前还需要摸索总结出用种量、肥水管理、病虫害防治等配套栽培方式。其实，当“川康优6308”在选育阶段持续表现出优良性状时，育种团队就已经邀请了种植领域专家，通过不同栽培方式对比观察，逐步总结出最佳的栽培技术要点，如移栽时要合理密植，亩栽插1.5万穴左右，每穴插2粒谷苗，病虫防治需及时防治稻瘟病、纹枯病、稻飞虱等。

当我们把目光转向“众信麦998”小麦品种时，众人信农业科技公司顾问、河北工程大学农学院教授孙全德也在区域性试验中总结出了该品种的配套栽培技术，“该品种在适播期亩播种量以30斤为基数，晚播适当增加播种量，播种深度适宜在3~4厘米，播后镇压1~2次，确保种子与土壤紧密接触，出苗率达90%以上。又因为这个品种株高仅65~70厘米，重心低，抗倒伏性好，所以在后期管理中可适当加大水肥用量。”

“一个品种的配套栽培技术虽然可以根据品种特性从理论上进行设计，但有操作指导性的技术模式必须结合各地土壤、光照、降水量等多维度因素，在实践中不断优化。”孙全德说，以“众信麦998”为例，各区域播种时间也不能给出“一刀切”建议，如黄淮海冬麦区北片（河北、山西）播种时间可比南片（河南、安徽）早10天左右。另外黏土地整地质量差，要增加播种量。具体到今年，10月份降雨量大的地方，小麦普遍播种推迟，更应增大播种量，上限可以增加到每亩45斤。

在东北广袤的黑土地上，黑龙江圣丰种业公司同样通过区域性试验，寻找到“圣豆86”和“圣豆87”两个大豆品种适宜种植的不同积温带。“每个品种都各有优缺点。”公司总经理张志廷说，“在区域性试验的过程中，我们就每个品种开展了不同密度的种植试验，目的就是要针对适种区域总结出最佳栽培方式，让每个品种能在最大程度上发挥出优势。”

从示范田到大面积，不是简单“复制”

初冬的成都平原满目青翠。在四川省崇州市天府粮仓现代农业产业园核心示范区，千亩长江上游优质粮油中试熟化基地完成了900多个水稻品种的种植展示任务，又播下几百个小麦和油菜品种的种子。

肩负打通实验室“小试”到大面积转化应用的使命，该基地近年来累计筛选出62个高产优质粮油新品种，向四川及长江上游地区推广，其中四川省内推广面积达2亿亩以上。

而“川康优6308”就是借助这个平台展示，逐步被种植户接受推广出去的。“有效穗多、结实饱满。”展示种植了数千个粮油品种的基地负责人杨福明，至今仍然对“川康优6308”在中试熟化中的表现记忆犹新。这一品种表现也引起了参加现场观摩的种植户的关注。“植株不高、茎秆粗壮、稻穗较大。”谈到第一印象，胡洪兵和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区裕丰农机服务专业合作社理事长郑富俊用了同样的描述。

在其他展示基地多次直观看到“川康优6308”的表现，并品尝过米饭后，胡洪兵和郑富俊不约而同，决定引进这一品种进行种植。

“虽然已经看到展示田的效果，种业公司也给了我们种植方法和指导意见，但种一个新品种不是简单拿来复制就可以的。”郑富俊说，“这就像做一道新菜，看别人做得再熟练，步骤记得再准确，火候和调味也得自己在操作的过程中找感觉。”

前几年，裕丰农机服务专业合作社曾引进一个水稻新品种，参照“标准方式”种植了400亩，不料在快成熟时一下子倒伏了200多亩。“水稻一倒伏，机收最多只能收回60%，有40%的稻谷就白白扔到地里了。”郑富俊感慨地说，种植之前，他们曾多次接触过这个品种，对株高、产量和米质口感都很满意。“在没有极端天气的情况下，出现倒伏不一定是品种的问题，可能有我们地块的原因，也可能由种植管理习惯或其他多种因素导致，但一个品种只要自己种植后有不好的表现，我们就不敢再种了。”

为了在示范展示和大规模种植之间建立一个过渡带，郑富俊在合作社的农田里专门划出100亩土地，每年以二三十亩为一个单位引进五六个品种同时试种。就这样，“川康优6308”在裕丰合作社从30亩开始，逐步扩大并保持在600亩左右。

对郑富俊来说，种业公司每个品种“详细”的配套栽培指导意见仍然是“大概的”，“每个地块，每一年，每个季节的环境、温度、天气等等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个品种在第一年几十亩试种中我们就要通过对比试验摸清楚它的习性，大面积种植时要结合指导意见形成自己详细而灵活的方法，这样才能保证最终的产量。”

当一个品种在规模种植主体的农田里吸引到周边农户的目光时，这个品种及栽培方式才能被“复制”到当地的农田里。而且，在城乡居民食物消费结构不断升级，从“吃得饱”向“吃得好”转变的时代背景下，农民选品种不仅要看田间表现，还要综合考虑粮食的市场因素。用胡洪兵的话说，“品种产量高，粮食品质好，有高出市场价的加工厂收购订单，我们当然愿意种。”

就这样，“川康优6308”在长江上游宜栽区一步步推广开来。在华北地区和东北地区，“众信麦998”小麦、“圣豆86”“圣豆87”大豆等品种也是经过类似的征程，逐步被广大农民认可接受。

今年，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克山县双发村种粮大户刘德双种了300多亩“圣豆87”品种的大豆。“平均亩产第一次突破500斤，有一块地亩产甚至达到640斤。”几年前第一次试种这个品种的时候，刘德双也是从几十亩开始，“虽然种业公司有统一的技术规程，农技人员也会经常下地指导，但我们每块田具体怎么种必须自己试验摸索。比如地力好的地块具体密度要到多少，地力差的一亩种多少株合适，对每个品种来说可能都不完全一样。”

“看得再好也要实际种了才知道，说得再好也不如实实在在的收获。”刘德双说，在他的带动下，今年“圣豆87”在双发村的种植面积已经扩大到几千亩。

堵点破局，如何构建育繁推长效生态？

粮油品种培育出来后，只有在大田里转化推广，才能实现价值。从近几年品种推广情况看，有些品种一推就火，在一段时期内成为一个地区甚至多个地区的主栽品种；有些品种不温不火，在小范围内得到农民接受；而有的品种则几乎没有推广出去，成为审定品种库里的“沉睡品种”。

对于品种推广，业内普遍认为品种本身的优良特性是重要的基础，但再好的品种不经过科学的推广，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品种。在蒋正伟看来，品种和推广是互相成就的关系，“就好比做一道好菜，既要有好的食材，也需要高超的烹饪技艺。”

目前，粮油作物品种推广仍然存在品种同质化严重、科研与市场脱节、展示平台相对较少、推广体系与渠道不完善等堵点。

这些堵点具体表现为：新品种审定数量虽不断增长，但大量品种缺少实质性突破，有突出优良性状、能脱颖而出的品种偏少；有些新品种研发主要以完成科研任务为导向，选育品种不符合市场实际需求，难以得到推广，或者品种培育出来后与种业公司没有紧密衔接，错过推广时机；良种繁育体系不健全，有的地方新品种展示平台较少，育、繁、推三个环节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条，种子企业转化科研院所的品种又存在一定风险。

此外，有些地方政策中存在隐性壁垒，或将某一指标作为唯一推广标准，以及农户面临太多品种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等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粮油作物新品种的推广。

这几年，针对这些堵点，全国上下正在采取切实有效行动。农业农村部以优布局、筛急需、推良种为目标，搭建“看禾选种”平台，开展优良新品种集中展示评价，从2023年起编制发布《国家农作物优良品种推广目录》，有效推动了品种更新换代。

各地纷纷出台相关政策，对推广新品种的企业和农户给予补贴，并搭建各类粮油作物种植展示平台，为优良品种走向市场开辟通道，也为农民选种提供科学依据。如陕西省宝鸡市将新品种引进与试验作为基础性关键工作，今年从科研院所、育种单位及种子企业多渠道征集引进43个小麦新品种，并按照统一标准进行播种、管理和数据记录，为下一步示范推广提供可靠的数据支撑。四川省泸州市制定政策，对企业选育并通过审定且制种面积达标的粮油新品种给予一次性奖补。江苏省昆山市农技推广中心建立试验田，对新品种进行至少3年的示范筛选，再向农户推广。

针对科研与市场脱节的问题，各地各单位也在通过调整完善相关办法推动两者关联结合。“之前，我们学校对品种培育的考核倾向于‘培育出’，而现在则要看是否成功转化。”王玉平说，“同时，品种推广的压力也在倒逼我们结合市场需求，以前瞻性判断培育更多有突破性的品种。”

而且，通过各类平台，科研机构与种业企业、种植户的沟通渠道日益通畅，很多研究团队和推广企业逐渐形成紧密的合作关系。一些种业企业在品种推广的过程中，逐步加大对品种培育环节的投入，形成育、繁、推完整的产业链条，加快优良品种的推广速度。

一粒种子的推广转化，考验的不仅是育种技术的先进程度，更是整个农业产业体系协同作战的能力。把优良品种送到田间地头，让“好品种”真正变成农民的“好收益”、“中国饭碗”中的好粮食，才能筑牢国家粮食安全与产业升级的根基。

作者：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杨久栋 常力强 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