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林业碳汇，很多村民都能脱口而出四个字——空气卖钱。

“我消息灵通的，2017年我就知道‘森林碳汇’了，就是山里的空气卖钱嘛。那时候我只要把村里人的林权证复印过来，人家一亩林子就给130块，我自己留30块，剩下100块是谁的林子就给谁嘛。把我们村的林权证都复印一遍，其他村再收一点，30万不成问题。”陈松福信誓旦旦，“就林权证过一道手，又不砍林子，我就成‘暴发户’了。”60岁的陈松福最初接触“森林碳汇”还是在8年前。

陈松福在山林里除草，清理杂灌。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姚金楠 摄

陈松福的家乡，福建省南平市顺昌县——全国首个杉木之乡、首批“中国竹子之乡”、国家木材战略储备基地县，全县林地面积249.4万亩，森林覆盖率80.37%。从2012年我国着手启动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至今，对于这里的林农而言，“森林碳汇”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词了。

“通俗地说，碳汇就是把本应释放到大气中的碳给固定住，不让它们跑到大气中去危害地球，可以说凡是能固定住碳的都可以叫碳汇。森林碳汇就是树木在光合作用的时候把大气里的二氧化碳固定到自己身体里了。”汪军是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的碳中和客座讲师，在很多科普场合，他都这样解释森林碳汇。

当年，镇林业站迅速制止了陈松福想要集中复印林权证的行为，陈松福没能成为自己想象中的“暴发户”。时至今日，森林碳汇交易到底发展到怎样的程度了呢？

山林里的碳汇

陈松福是郑坊镇兴源村人。他说，自己当年高中毕业，差三分就能考上大学，像“森林碳汇”这样简单的道理他一听就能懂。“比如有老板在广东开了个工厂，会排放多少摩尔的二氧化碳，要想工厂能干下去，就得环保达标，就要补齐同样摩尔的氧气，那植物会产生空气，产生氧气啊。工厂买了我们林权证的复印件，跟环保部门证明，他在这儿有一大片林子，林子的氧气和工厂的二氧化碳一抵消，工厂就可以接着干了。这就叫碳汇，森林碳汇。”

“您觉得这事儿能干？从来没觉得是骗子？是忽悠？”

“道理多简单，不骗人的。”

在兴源村，提起林业碳汇，很多村民都能脱口而出四个字——空气卖钱。

“这就是林业碳汇项目的特殊性，即使连‘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的全称都不知道，大家还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东西能挣钱，认为林业碳汇就像是遍地的露天金矿，只要圈到就是赚到。”汪军接触过种类繁多的碳资产交易项目，在他的眼中，和海上风电、光热发电等专业化程度较高的碳减排项目不同，林业碳汇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林业碳汇？什么又是CCER呢？

林业碳汇，也称森林碳汇，是指通过植树造林、森林管理等措施，利用植物光合作用吸收大气中的二氧化碳，并将其固定在植被和土壤中，从而减少温室气体在大气中浓度的过程、活动或机制。

而所谓“国家核证自愿减排量（CCER）”，是全国碳交易市场的交易产品，是将诸如林业碳汇、可再生能源等温室气体减排项目所产生的碳减排量进行量化、核证，最终实现产品交易。

一些高污染、高排放或是有低碳环保需求的企业可以选择购买和使用一定量的CCER来抵消超额的排放量。除全国性的CCER外，在北京、天津、上海、重庆、湖北、广东、深圳、福建和四川等地，国家还鼓励各地因地制宜，开展具有地方特色的试点探索，例如福建省就参照CCER中林业碳汇的相关规则建立了福建省林业碳汇（FFCCER）。

“比如一片树林去年年初的碳储量是100吨，今年年初变成150吨了，那么去年一年这片树林的碳汇就是50吨。但这并不意味着这50吨碳汇就可以直接卖钱。”汪军说，在当下的语境中，大家常说的碳汇项目，其实是指可以开发成碳资产的固碳项目。除了项目本身能产生碳汇外，还要符合相关方法学的一系列要求。“比如面积、植物种类、林地用途、产权归属等很多方面都有非常严格的限制，碳减排的量化过程也有很强的专业属性。”加之要综合考量成本与收益，开发林业碳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蹚出来的路子

谈起其间的不易，王荔英深有感触。王荔英是顺昌县国有林场业务部的高级工程师，如今，她也是顺昌县林业局碳汇办公室的负责人。但在2011年前后第一次听说“碳汇”这个词时，她本能的反应是和老百姓家里烧的木炭有关系。“之前就听说马尾松加工成木炭。我那时候觉得‘碳汇’是不是要把林场的木头做成炭。”

王荔英和同事们真正开始接触和研究碳汇交易还要从2016年说起。彼时，福建省被列为国家第八个碳交易试点地区，顺昌县国有林场成为全省首批林业碳汇项目试点林场。为此，林场选择了一家上市公司合作，碳汇产品的设计开发由合作公司主导，王荔英和同事们配合做一些辅助工作。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王荔英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唯一性和额外性，什么是第三方核证，一系列此前从未听过的专业名词不断在工作中出现。“就像额外性，意思是如果放任不管，林子自然生长的部分根本不算碳汇。必须得有造林或者林间管理的人为干预，付出了额外的努力，增加的部分才是可以交易的碳汇。”王荔英也慢慢感觉到，所谓的专业公司其实也是对照现有的方法学一点点摸索，并没有太多项目经验。

最终，顺昌县国有林场将6.9万亩人工林的减排量开发为林业碳汇项目，计入期20年，总减排量25.7万吨。2016年12月22日，首批15.5万吨碳减排量在福建省海峡股权交易中心售出，成交金额288.3万元。这也是福建省获准上线的第一批林业碳汇项目。

第一单交易做完，林场进行了简单核算，这次林业碳汇开发交易的成本在50万元左右，支付给合作公司和第三方核证机构的费用占去了大半。第三方核证是必不可少的环节，那么，要想节约成本，最有效的办法便是林场自行开发。全程参与了“摸着石头过河”的全省首批项目，顺昌县国有林场的主要领导和技术骨干都觉得，“我们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需要再找人帮忙了”。

然而就在2017年3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发布公告，在国家层面暂缓受理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方法学、项目、减排量、审定与核证机构、交易机构备案申请，主要原因是温室气体自愿减排交易量较小、个别项目存在不够规范的问题。

低碳、绿色发展是大势所趋，虽然CCER暂停，但福建作为试点地区，省内的交易依旧正常运转。对于顺昌县国有林场而言，专业团队已然组建，技术人员已经经过项目实战和层层培训掌握了开发技能——干还是不干？

经过反复论证和深入考量，林场决定要把这条路继续走下去。2017年，根据CCER叫停前的竹林经营碳汇项目方法学，顺昌县国有林场将自有的3.4万亩毛竹林独立开发为竹林碳汇项目。由于全国市场遇冷，这批产品一放就是2年多，最终在2019年8月在福建省内达成6.9万吨交易，成交金额124.2万元。

前后两单碳汇交易在并不算大的顺昌县城不胫而走。很多林农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到国有林场，想知道自家的林子能不能也“做成碳汇卖点钱”。县里的相关主管部门也在琢磨，全县森林面积75%以上都散落在村集体和林农手中，如果这些林子能够开发出碳汇产品，收益相当可观。

王荔英说，此前两单碳汇交易中林木的经营权和所有权都归属于国有林场，操作起来相对容易，“但村集体和林农的林地涉及一家一户，问题就复杂多了”。要遵循林业碳汇的基本原则，要切合当地的实际情况，更重要的是让更多的村子和林农直接受益，这就必须建立一套新的规则。

要让大家能听懂、想参与，最终顺昌县将这套定制开发的全新机制定名为“一元碳汇”——以微信小程序为平台载体，按照1元钱10千克碳汇量的价格向社会开放销售。

“进了村去宣传，才发现林农最关心的问题就两个：我能赚多少钱？我的林权会不会被吞掉？”很多专业知识很难和村民详细地解释清楚，王荔英和同事们告诉林农，碳汇赚的钱都是额外收入，林子到了采伐年限还是和原来一样可以砍掉卖钱，而且林权还在自己手里。很多林农会把这样的解释直接翻译成“空气卖钱”，王荔英有时会跟着附和，“也可以这么理解”。

2019年，“一元碳汇”选择了当时贫困村、贫困户的林地进行试点，11.5万亩林地共开发出12个碳汇项目，首期10年核证上线47.5万吨。大家见到了真金白银的收益，“一元碳汇”从顺昌县扩展到南平市，越来越多的村子开始加入其中。

兴源村党支部委员吴銮凤告诉记者，村里和县国有林场合作，2021年，通过“一元碳汇”平台村集体增收超过1万元。县农村信用社还给村里授信了200万元额度的碳汇贷，村集体和村民个人都可以享受额度内的低息贷款。

顺昌县林业局进村宣传“一元碳汇”。顺昌县林业局供图

在“一元碳汇”的宣传单上，“一元碳汇”的应用场景被总结为“碳汇+生态司法/大型活动/旅游/金融”等多种模式。机关、企事业单位、社会团体等可以购买“一元碳汇”抵消大型活动和公务会议产生的碳排放量，实现“零碳活动”“零碳会议”；游客可以购买“一元碳汇”抵消碳足迹，实现“零碳旅游”；公民、商户等可以购买“一元碳汇”践行绿色、低碳、环保的生活方式，实现“零碳生活”；破坏生态环境的被告人可以自愿认购“一元碳汇”替代修复受损生态环境。

但王荔英和同事们心里明白，“一元碳汇”只是地方性平台，“说白了，在交易过程中根本无法满足企业抵扣碳排放的需求，是无法真正进场交易的小打小闹。但老百姓能从中赚点小钱，增强一下保护森林的意识，也是好的。”在王荔英看来，这便是碳普惠的意义所在。

送上门的“生意”？

2024年1月，我国正式重启CCER。但在林业碳汇方面，只有荒地造林和海边红树林的碳汇项目有切实可依的方法学。对于顺昌县这样的采伐基地，上述方法学并不适用。

跟森林碳汇打了差不多10年的交道，王荔英听说过也遇到过不少自诩能打通开发和交易全流程的“专业人士”。特别是在CCER暂停中的这些年，一批批成立时间不久、披着高科技外衣的公司在乡间游走，企图提前“圈地”，抢占资源。王荔英很难给这些公司一个准确的定位，“可能有些也不该叫‘骗子’？算是‘投机’？”

最近一段时间，顺昌县林业局副局长陈建刚又开始接到一些乡镇的咨询电话，询问他是否可以和“高科技公司”合作，共同开发林业碳汇。陈建刚说，只要是找他咨询的，他都建议乡镇上一定要小心谨慎，“不靠谱的事情太多了”。

让陈建刚始料未及的是，就在记者采访当天，一家“专业公司”正好找上门来，想要和县林业局“谈点合作”。

“你们希望寻求哪些方面的合作呢？我们自己开发的碳汇产品还没卖完呢。”一番寒暄过后，顺昌县国有林场总工程师赵兵直接把话题落到了“合作”上。

对方一行两人，朱总和包某，自称来自环保领域某专业公司。听闻有还没卖掉的碳汇产品，朱总立刻接住了话茬：“那正好交给我们公司，我们帮你尽快变现。”“如果这个事情能定下来，我们可以先付定金，前期采集数据、测量都由我们来做，免费的。交易成功，我们按比例分成。如果一段时间内不能变现，再交还给你们。”包某紧接着补充。

“所以，你们是帮我们卖？还是说开发新的？如果开发新产品是用什么方法呢？现在没有方法学啊。”陈建刚起身给对方满了一杯茶。

“有啊。地方有地方方法学，国家有国家方法学。”朱总轻扶茶杯，不苟言笑。

谈到方法学，赵兵向朱总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你们采用的是什么方法学？”

“国家的。”

“那不对啊，国家现在只有碳汇造林的方法学，我们采伐基地不适用啊。”

“我们公司也是做这个方法的一个机构，这是我们的资料。”

赵兵接过资料翻看起来：“好像没看到你们有方法学嘛，在哪啊？对了，你们合作的核证单位是哪里啊？”

房间突然陷入安静，直到包某出来解释：“我们公司有技术团队，朱总对很多细节还不是非常清楚，如果到时候我们有（意向合作），公司整个技术团队都可以过来，交流探讨一下。”

朱总说，公司在几个月前刚刚和东北地区某工业城市达成合作意向，由该公司全权负责开发当地某区的碳汇项目。“全国首例，已经签了正式合同。不过交易还要一个过程。那边不是林地，是牧草，牧草也可以固碳的。”

“可是牧草的方法学也没有公布啊。”朱总话音刚落，赵兵便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若干年后，如果没交易成功，我就交还给你，这是我们的承诺。”

“若干年是多久？您这边跟他们约定的合同期限是多久？”

“20年。”

“那就是20年之内，如果您这边一直不开发，我们自己想去做也没办法做。”

整个会面持续了近1小时，临走前，朱总、包某和大家互加微信，说“期待有机会能够进行1+1>2的合作”。

工商注册信息显示，该环保集团有限公司，成立于2017年，注册地为山东省青岛市李沧区。公司经营范围涵盖碳减排、碳转化、碳捕捉、碳封存技术研发；塑料制品销售；石油制品销售（不含危险化学品）；建筑材料销售；教育咨询服务（不含涉许可审批的教育培训活动）；森林固碳服务等。此外，在江西、湖南、四川、贵州、云南、河南、深圳、湖北、新疆、黑龙江、吉林等地，该环保集团有限公司均设有子公司，且大部分子公司成立时间都在1年左右。

对于类似企业的“圈地运动”，汪军猜测一方面可能是押注经营性林业碳汇的未来开发，为此做一些资源储备。“也有可能是签了所谓的碳汇合同，拿去干别的事了。”同时，汪军也提醒，各地政府部门牵头签署的合作协议中通常都会约定与开发企业的利益分享模式，由于林业碳汇领域成功的合作范本稀缺，不排除后续会存在国有或集体的林业碳汇资产处置不当的风险。

“国有或者集体的林子，打个比方，自己开发一亩地可以赚1000块，提前被别人免费或者是低价圈了地，最后只能分200块，受损失的是国家和集体。只看眼下，未来保不齐就会有问题。”最近一段时间，有几个买家联系到王荔英，希望一次性收购县国有林场手里已开发完成但暂未出售的林业碳汇产品，林场直接拒绝了这笔生意。“出价是超乎想象的低，他们应该是想囤在手里，合适的时候再转卖给有需要的企业。”

王荔英和同事们现在心心念念的有两件事：一是盼着国家层面可以尽快公布适合顺昌这样采伐基地的经营性林业碳汇方法学，他们就可以尝试开发更多的碳汇产品；二是给“一元碳汇”找更多的应用场景，让“一元碳汇”有更大的市场。

虽然没做成“森林碳汇”的生意，但陈松福如今和村里另外3户人家合伙经营着约120亩山林，闲时进山打打零工，日子过得也算红火。他说，村里有了“一元碳汇”，他也跟着受益。镇林业站的老领导半开玩笑：“他当年要是复印了全村的林权证去卖钱，如果真被骗了，可就一辈子都没法回村了。”

采访结束前，记者联系到赵兵，想要再看看当天那家“专业公司”送来的资料。赵兵说，包某临走时特意找到他，把资料要了回去。

作者：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姚金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