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农民日报 2025-09-28 09:27:19
河北保定7月底的那场大雨只下了几个小时,但它造成的影响,两个月后依然在持续:阜平县农业农村和水利局种植业股股长杨志国手上像铃铛似的泡,虽然已经结痂了,但依然痒得厉害,晚上经常被折磨得睡不着。这是因为他下乡救灾的时候,双手一直泡在水里搬东西,被细菌感染了。易县尉都乡曲城村绝收的地块,保险公司已经赔付,但农民还想抢回点损失,正忙着补种改种。蔬菜大棚门口铁门上的一根栅栏还是弯的,这是大水冲过的痕迹。
对于这些,人们来不及伤感,紧张、忙碌的灾后生产恢复,填满了所有农民、农技人员和广大基层干部的生活。大家不想被这场雨耽搁太久,农时不等人,洪水退去之后,与自然争抢时间的战斗才真正开始。农业生产从来就是一场跟大自然无止境的较量与搏斗,农业发展水平的提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场与自然灾害不断赛跑的过程。如今,随着制度的完善、设施的更新、技术的进步,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只能被动承受。当排水泵在泥泞中轰鸣,无人机在田埂上空穿梭,保险理赔快速落地,农技专家奔走田间……这一切,都让农民在面对天灾时,不再是赤手空拳,终于有了跟自然平等对话的底气。
雨像泼水,人像打仗
据“阜平发布”的消息,7月25日17时至7月26日1时,阜平县单站最大降雨量540毫米,单站最大小时雨强145毫米/小时,创历史极值。该怎么感受这场雨有多大呢?北京年均降雨量约600毫米,阜平8个小时下了北京几乎一整年的雨,相当于在每平方米的地面上瞬间倾倒了整整145升的水。
杨志国记得当天是下午四点多下的雨,到了五点雨就特别大了,他犹豫着要不要下班,但又想再等等说不定雨会变小。结果等到八点,雨实在太大了,像有人拿着盆往下泼水似的,他决定赶紧走,再晚估计就走不了了。上路后,车上的雨刷根本刷不及。好在他开的是越野车,勉强能行,“路上好多轿车都熄火了,雨最大的时候,积水都快要没过车顶了。”
一夜过后,雨停了。杨志国停不下来,开始往各个乡镇去救灾,“到处都是水,只能穿雨鞋,水还是漫进去,把脚都泡白了。后来换成了旅游鞋,结果脚被磨破了,感染了细菌。”两个月过去了,杨志国都只能穿布鞋,也没法穿袜子,因为一碰就疼。
距离阜平180多公里的易县,也没能幸免于难。据易县防汛抗旱指挥部消息,7月24日8时到7月25日8时,该县最大降水量达到448.7毫米。在曲城村,水最高能到人的膝盖,地里的水则有两米多深。该村一共有1700多亩耕地,三分之二都在瀑河两侧,这次暴雨,淹掉了一些玉米。据易县水利局河道办主任康江涛介绍,规划设计的瀑河10年期行洪洪峰流量为418立方米/秒,行洪洪峰流量不超过设计标准的话,水位是不会达到农作物位置的。但此次行洪的洪峰流量值达到了1488立方米/秒。“这就相当于一天下完了一年的雨。”
村民们不是不知道,把庄稼种在河道两边有一定的危险,只是谁也没想到,今年的雨会这么大。曲城村党支部书记郭金龙听村里的老人讲,只有1963年的时候,才下过一次这么大的雨。玉米种在河道两边,是因为每当下雨时,泥沙就会从河道里冲到岸上,从而形成淤泥,淤泥里面富含有机质,“相当于给作物增施了肥料,玉米的长势就会特别好,产量也高。”
“我们也提前做好了准备,带领大家疏通沟渠,积极做好防范工作。可水量实在过于庞大,河水上涨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郭金龙回忆道。他表示,如果仅仅是降雨,曲城村受到涝灾的影响不会太大,毕竟当时村里的降雨量仅200多毫米。
“主要问题在于从上游下来的水量巨大,上游降雨量达到了400多毫米,再加上山洪的冲击,村子实在难以承受。村西瀑河流域出现了河水倒灌的现象,原本向南流淌的河水,竟然开始向东奔流,好似一头猛兽冲进了村里。”
在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吴家沟园区,工人正在抓紧时间更换棚膜。受访者供图
除了大田作物,种在大棚里的瓜果蔬菜也没能幸免,但受损的部分主要集中在洼地,水量太大了,没法迅速排走。“当时心里真是着急,从培养一棵苗,到定植,再到结果,就跟养孩子是一样的,结果等到快收获了,却遭了灾。”尉都乡东楼山村盈润种植园区负责人王树桂说,虽然瓜果蔬菜的收益高,但是投入也高,由于种的都是绿色无公害产品,一亩地光有机肥的费用就在7000多块钱,哪怕损失一点产量,都很心疼。
食峰农业科技发展股份有限公司负责人汪翔宇对那场大雨的印象,时隔两月依然很深刻,从山坡下来的水把10多米高的石墙都冲塌了,水一个劲儿地往厂房里灌,最深的时候到了腰的位置,搅拌机、包装袋、灭菌柜全被污染了。“我们想着用大铲车往外运人,结果发现铲车都走不动道。后来虽然雨停了,但是淤泥清了两个月还没清完。有的厂房空间很小,机械难以展开作业,都是靠着人工一铲子一铲子清出来的,60多个工人每天十几个小时地干。”怕我们不知道这项“工程”的艰巨,汪翔宇一再强调,“这些淤泥黏得很,扫都扫不动,得先用高压水枪冲,才能松动。七月末至八月初,天气热得很,再加上部分厂房的供电没有完全恢复,闷热不说,淤泥再经阳光一照,气味很刺鼻。”
阜平县地处太行山深山区,气候冷凉,昼夜温差显著,山泉水质纯净,同时木料资源充裕,为香菇等食用菌营造了理想的生长环境。汪翔宇正是看中了这些,才决定投身食用菌产业。他告诉记者,菌棒的生产过程,对环境有着极高的要求,车间都是百级无菌净化车间,这意味着空气中≥0.5μm的微粒数不超过100个,洁净程度就像医院的手术室一样。所以泡过水或者被水冲过的菌棒都不能用了,损失一个棒就损失一块钱。
“哪怕晾干后都不能再用了吗?”
“不能。菌棒一旦进水,内部的微生物平衡就会被打破,导致杂菌滋生,严重影响后续的培养效果,即便有的菌棒表面看着没事儿,但潜在的污染风险也已经大大增加。”
汪翔宇最近很着急。“菌棒的季节性非常强,如果应季的时候没有供应上,后面再加紧生产也很难补上缺口。”汪翔宇进一步解释,具体来说,9月份生产出来菌棒,然后挪到大棚里脱袋,这样年前就能出菇,那时香菇的价钱也好。但如果出菇晚,赶不上行情好的时候,就会影响农民的收入。“我们在阜平带动了14个园区开展种植,今年大概需要800万棒菌棒,目前还远远不够,只能是每天提量生产。总之,这一场大雨把我们整个生产计划都打乱了。”
暴雨造成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除了作物,还有地里的水电配套设施。阜平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花生种植基地里的大口井、变压器有被冲毁的,还有不知道冲到哪儿去的,用公司董事长白彦会的话说,“连个‘尸首’都找不着。”等到雨停了,恢复水电也是个麻烦事儿,“管道一共有两万多米,6米一节,一共好几千节,得一节一节地检修,把沙子倒出来,然后该换的换,该整形的整形。”
“抢回一亩是一亩”
这场雨,改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依然没变。比如人们对家乡,对土地的感情,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不会因为这场大雨而停止,反而在泥泞中显得更加坚定。
7月25日早上6点多,郭金龙就带着村干部在三个洪水通道上严阵以待,着急忙慌得都顾不上打伞,更没找雨鞋,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儿,“当时我们想着,如果到了中午,水还不退,就得举村搬迁了。”
等危机解除,确认了村民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后,他赶紧把村干部都喊上,对受灾农田展开抢救,并联系农业专家来帮忙指导灾后农业生产恢复。“能排水的就排水,能追肥的就追肥,该喷药的就喷药。村里统一协调农用无人机设备,通过‘一喷多促’,受灾的玉米每亩能够挽回120斤的产量,可直接减少10%的损失。对于一些绝收的地块,还可以补种生长周期短的作物,例如萝卜、白菜,尽可能减少损失。”最忙的那几天,郭金龙三天两夜都没怎么合眼,眼睛都是红的,嘴上起了好几个大泡。他是真着急,毕竟在曲城村生活了40多年,这儿是他的家。
河北省玉米产业技术体系首席专家崔彦宏,在保定市易县东扬威城村指导灾后玉米田间管理。受访者供图
村民们也都很配合,都不用去动员大家的积极性:从已经造成的损失中往回抢,抢回一亩是一亩。更何况今年玉米价格高,到了一块两毛五,“也就是挽回100斤,就挽回100多块钱。”
“受灾后的秋粮作物植株比较弱,容易遭受病虫害侵袭。今年中央下达的第三批应急救灾资金真是及时,我们在全省58个县均实施了补助,资金分配向受灾区倾斜。”河北省植保植检总站防治督导科科长李娜,自入汛以来就一直关注着田间作物的生长情况。8月中上旬,河北省及时开展了“一喷多促”工作,“在玉米抽雄一周以后,将杀虫剂、杀菌剂,还有合适的叶面肥和生长调节剂,一次性喷施,以起到防治病虫害、促进灌浆和生长的作用。”
“一喷多促”技术也在李国峰的玉米地里发挥了大作用。“清晨起来到地里一看,我心里顿时一沉,坏了!被洪水冲刷过的玉米全都‘趴’地了,当时几乎不抱任何希望了。”李国峰是石家庄人,十年前他来到阜平县,投身于农业生产。“今年我种了1100亩玉米,其中800多亩遭了灾,近170亩绝收。由于播种较晚,洪水来袭时玉米仍处于苗期,其他农户地里的玉米都已出穗,而我的仅有6~7片叶子。”
灾后,李国峰前往田间仔细查看情况,他发现,“趴”在地上的玉米存在两种情形:一种是歪倒,另一种是折断。李国峰告诉记者:“折断的玉米已无法挽救,但歪倒的还有抢救的可能。”洪水退去四五天后,他立即展开了第一次“一喷多促”作业,“多喷施了一些尿素、磷酸二氢钾以及杀菌剂,在为玉米补充维生素和营养的同时,也能降低病虫害的发生几率,让它们长得更壮一点。”
除此之外,李国峰还留意到,洪水退去后,不少玉米植株上残留着淤泥,被泥巴压着的部位,新长出的叶片总是很难舒展。一次作业之后,李国峰就看到了效果。“既能杀菌,又富含营养,田间玉米倒伏的现象显著减轻,附着在植株表面的淤泥也减少了。”到了9月初,他又开展了第二次“一喷多促”作业。“如今玉米已顺利进入灌浆期,看着籽粒一天天饱满起来,心里十分欢喜。”
灾害发生以来,阜平县从上至下各级部门都在紧密协作,力求将损失降到最低。“这两天,俺们正打算给种植户再买点农药,消杀一遍,有很多玉米得了病,还得再喷洒一遍农药才放心。”杨志国说,阜平县农业农村和水利局也正在申请专项资金,准备用于修复受损的农田和基础设施。
除了及时开展田间管理,农业保险在此次涝灾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曲城村的大部分农田都投了保,这在关键时刻为村民减轻了不少负担。郭金龙介绍,村里第一时间与保险公司取得联系,工作人员很快前来实地勘察,并启动了理赔程序,隔一天就赔付到位了。“有些地块每亩能获得560元的赔偿,尽管赔偿无法完全弥补损失,但至少保住了成本,等于种子、农药、化肥这些没有花钱。而且保费有补贴,农民一亩地就交九块二毛钱。”说到这里,郭金龙吐了一口气,“今年全村获得的保险赔付超过37万元,这对农户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
阜平县的农业保险除了能够覆盖粮食作物,去年还新增了花生等6类经济作物保险,这为灾后恢复提供了重要保障。杨志国所在的科室有一张“作战图”——每个乡镇种了多少亩地,种的哪些品种,都清清楚楚地列在表上。“所以保险公司都得通过我们的地测去给农民入保险,因为我们掌握着第一手的数据。”小农户不用自己出钱,由政府直接投保;大户的保费则是政府承担一部分,自己再出一部分。当时怕农户着急,杨志国都是带着保险公司一起下去救灾,“争取看一片,赔一片,在保险范围内的,应赔尽赔。”
阜平镇大道村刘成斌今年种的两亩玉米因为暴雨绝收了,但保险公司很快赔付了,起码没赔本。“我们都没操心,保险是大队给买的,我们没掏钱,最后保费就直接打到卡上了,一共赔了600多,等于种子、化肥这些没花钱。”
小农户有保险和政府兜底,大企业也因其规模,天然具有一定抵御风险的能力。阜平县全境为山地,俗话说是“九山半水半分田”,因此阜平农业开发有限公司的花生也主要种在山上。若在平时,山地种花生是种优势,因为不会积水。但这次雨太大了,这优势荡然无存,反而是雨水的冲击力太大,造成了花生和农田设施的损失。但这次没有“伤筋动骨”,一是受灾的面积只占总面积的十分之一,另外,公司的产业链很完整,不光种植,加工、销售也都在做。“所以尽管一个环节有损失,但其他环节的盈利多少会弥补一下。”白彦会说。
在这齐心协力的过程中,大家是乐观、有底气的。因为大家知道,今年不会减产,不会白忙活。“我们县今年玉米播种面积比去年增加了一万多亩,今年暴雨造成绝收的地块有8000多亩,其他成灾、受灾的地块,通过加强田间管理等措施,产量能够跟去年持平,所以这么一增、一减、一平下来,今年不会是一个减产年。”易县农业农村局农业生产管理股股长张东旭说。
阜平的情况也差不多,此次灾害对秋粮总体产量的影响不大。“未被水淹的地块,今年的产量应当比去年更高。因为今年雨水充沛,土壤墒情良好,庄稼的长势普遍较为可观。”但杨志国还是有些许遗憾,“若没有这场洪水,许多地块的产量或许会创下新高。”
从救灾到防灾
对于这次灾情,当地人大都当是一次罕见的偶发事件,“专家都说了,这是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而且阜平本身是偏干旱的气候,平常年份7月之前都不会下雨。当生产全部恢复,人们大概还是会回到自己的生活中,然后慢慢淡忘,多年后当个故事,讲给孙辈们听。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亲身经历的这场极端天气,其实正悄然映照着华北地区气候格局的变迁。据国家气候中心监测显示,今年华北雨季于7月5日开始,较常年偏早13天,结束时间较常年偏晚16天。雨季持续时间较常年偏长29天,与1973年、2021年持平,成为1961年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雨季之一。雨季累计降水量达356.6毫米,较常年平均值偏多161.1%,创1961年以来的历史新高。华北地区夏季不再“干热”,变得更湿润了,成为许多人的共同感受。有关研究表明,21世纪以来,华北雨季的雨量的确有线性增多的趋势。许多专家都在呼吁,各地应持续提升气候适应与应对能力,更好抵御极端天气带来的挑战。
当地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只是凭着本能,想要守护脚下的土地和未来的收成。曲城村申请了项目,想把河道跟村里相通的地方建一堵墙。“把高度设计成3米,有100多米长,如果再下这么大的雨,往村里灌水的几率会减少百分之八九十。”王树桂也打算加宽加深排水设施,“加到一米多宽,一米多深,原本的排水设施,在设计的时候,就没有预想过会下那么大的雨。”汪翔宇同样也在想办法预防,“我们以后会多准备防汛沙袋,再下大雨的时候,我们就能在厂房门口迅速垒成一堵墙。”
阜平以发展山地特色农业为主,县政府想着将来不光粮食作物,把农民种的所有农作物都入上成本保险,起码能保本,让农民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他们还打算在大沙河的各条支流修建拦河坝,加固河道,“我们的受灾农田主要集中在河边,等拦河坝修好了,雨水就冲不到农田里来了。”这件事在阜平不算难事,因为当地农业农村局和水利局前年已经合并,不同的业务处室可以在一个分管局长的统筹下,共同来兴建农田水利设施。
农民或许说不清气候变化的大道理,但他们用最朴素的行动和自觉,对抗着自然的无常。这些细微努力的溪流,正一点一滴汇入整个社会应对极端天气的大江大河中。中国气象科学院农业与生态气象大模型与应用团队首席研究员房世波表示,在防灾技术方面,我国已构建起“空天地”一体化的监测体系。卫星遥感技术可实现对土壤水分的高精度监测,配合地面自动站点形成立体观测网络。“当监测系统显示土壤相对含水量在一段时间内超过90%,就很容易发生渍涝害,须立即开挖排水口或环田沟渠。”房世波说,小农户自行安装监测设备成本较高,但可通过农业合作社或气象服务站获取专业数据服务。
与此同时,气象预警体系也在持续完善。目前,我国已构建起全覆盖的农业气象业务,定期发布国家级和省级指导方案,其中涵盖旱涝、高低温、冰雹等灾害预警。该体系能够提前10天预测天气,或是提供一个月内的天气影响预估,指导农户根据气候特征提前调整种植结构,将防灾工作做到前头。总之,天灾或许不可避免,但人的准备,永远可以比灾难更早一步。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颜旭 赵倩倩